“小一,我要带爷爷回东北。”许久,苏哲才在呜咽中重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面楼的灯光早已熄灭,张姐也已入睡。静悄悄的屋里,李小一握着电话,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上,早已不知是夜里几许。她向来不会安慰人,过去面对妈妈对老李家的痛恨,她无能为力。如今,面对苏哲的痛彻心扉,她亦是如此。
直到苏哲笃定得说,要让爷爷落叶归根时,她才哽咽着应了声:“我想爷爷会愿意。”苏哲才止住的哭声又起,他说全家都不同意他这么做,他们集体认为把爷爷一个人送回哈尔滨,他会寂寞。可他就是觉得,这一定是爷爷的愿望,他要带他完成这件事。
姑娘又陷入了无声的僵局,但凭借从他口中了解到的爷爷,她也笃信,爷爷一定是想要葬回老家的。李小一握着滚烫的电话,和隔着一个太平洋之远的苏哲,实现了深度共情。
良久后,她才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边的人,声音哑哑地说,三天后抵达哈尔滨。李小一轻轻“嗯”了一声。
电话里低电量的提示音响了又响,男人不得不起身去找充电线。屏幕亮起,他才赫然发现,此时已是国内子夜。他满怀愧疚地说:“太晚了,你睡吧。”
李小一没有吭声,他情绪太糟,她放心不下。男人又温柔地补了一句:“我好多了,你放心。”李小一这才道了声晚安。
挂断电话,李小一呆滞地平躺在床上。因为怕吵醒张姐,她没有起身去洗漱,想着打个盹,坚持到天明。然而,漆黑的夜里,她却清醒如昼,怎么也合不上疲乏的眼。姑娘无奈,翻个身,滑开了正在充电的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查询了温哥华到哈尔滨的航班路线。
考虑到项目组这一段的持续作战,公司统一给大家调了两天带薪假期。李小一点开日历,如果舍脸再跟公司多请两天假,算上周末,就可以凑出六天时间……她决定遵从本心。
三天后,太平国际机场,苏哲一席黑衣,面无表情地捧着一个黑色背包,走下航班。
爸爸最终没能拧过他。毕竟,爷爷生前最亲近的人是他,关于爷爷在哪里长眠这件事,他才是最有话语权的人。但爸爸虽然默许了他,旁人却不敢跟着胡闹。所以,追悼会后,苏哲独自一人带着爷爷踏上了回国飞机。
人群裹挟着形单影只的男人。可他却坚定的认为,爷爷不会孤单,因为他会一直留在国内,和他相伴。
早春的哈尔滨,气温仍然很低,李小一穿着厚厚的黑色毛呢大衣,守在航站楼的出口处,依然冻得指尖冰凉。远远望见人群中孤零零的他,姑娘心头一紧,眼眶红了一片。
男人越走越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与出站口热闹的接机氛围毫无瓜葛,清冷的眸子里伤痛仍在,下巴上也长出了罕见的胡茬。在他距自己只剩一米远的时候,李小一扬起胳膊,挥了挥手。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哲呆呆地顿住,有些不敢上前。是她吗?还是幻觉?男人驻足,直直地盯着对面人的眼。直到她走到跟前,柔声道:“我来接你和爷爷。”他的眸子才重新转动,在哈尔滨凛冽的寒风中,涌起一汪暖流。
他定定地望着她红红的鼻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幸好,她好似什么都懂,在川流的人群里,无声地转过身去,与他肩并着肩,往航站楼外走。
十余分钟后,两人在排队打车的长龙里,等到了载他们驶离的出租车。
爷爷最终被苏哲安置在哈尔滨近郊的一处墓园里。
也许是眼泪早已流干,也许是爷爷终于在故土入殓为安,他也和自己达成了和解。总之,在莲花府邸红色的理石墓碑前,苏哲表现的异常平静。
李小一望着墓碑上慈眉善目的老人,眸光祥和地正视前方,仿佛在和他挚爱的孙子进行一场普通的道别。
苏哲沉了沉气息,走上前,轻轻抚摸爷爷的脸,声音平静:“爷爷,虽然没能和你见到最后一面。但我想我选的这个地方,您老人家一定是满意的。您就在这好好安息吧,我会常来看望您的。”道别的话不长,短短几语后,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爷爷。
李小一没有打扰他。她的亲人缘薄,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但她明白,生命与生命之间终有一别,是谁都难逃的一劫。
李小一默默将目光投向远方,茂密的树林绵延不绝。李小一想不出大山后面是哪里,藏着何样的景色。视线渐渐缥缈,她忽然有些想念妈妈。
妈妈生性粗犷,而她内敛话少。她们相依为命,却极少举止亲密。从这一点上,她很羡慕苏哲。他和爷爷的感情,热烈而直给。也许,在他们的关系里,像这样的拥抱说来就来,不需要理由,也不会显得突兀。不似她和妈妈,所有的惦记都压在心底,好像讲出一句稍微肉麻的话,都是件很别扭的事。然而,这一刻,李小一想要肉麻一次。
于是,“潮人鸡蛋饼”店里,刚刚忙活完早餐售卖高峰的汪潮,突兀地收到了女儿的微信。“妈妈,我爱你。”女人一愣,卸下一次性手套,往垃圾桶里一扔,没头没脑地回了李小一一句,“没钱了?”
姑娘呆住,心想妈妈大概是对亲昵过敏。她无奈地回了句:刚做噩梦了,现在已经好了。短短几个字,结束了这场母女间突然兴起的告白。
“我们走吧。”李小一回完消息,抬起头,苏哲已经来到她跟前,眸中似有种放下的释然。李小一轻轻压了压下颌。
两人一路无话,从墓园里走出来。山路修得很平整,路两排是整齐的榆树,高大而笔直。但哈尔滨春天来的晚,新芽尚未萌出,挺拔的树干像铁骨铮铮的汉子立于两侧,莫名有种萧肃感。
李小一担心苏哲将将平稳的情绪,又触景生情而忧心,于是突兀地提议:“跑下去如何?”
苏哲有点懵地看向她,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跑下山。李小一微微勾动嘴角:“走吧,跑起来就不冷了。”
苏哲望着姑娘冻得有点泛紫的嘴唇,忽然有点心疼。她虽然生在东北,长在东北,但毕竟刚从深圳过来,两地温差这么大,她又是一个人在机场等自己,又是起大早跟着他来墓园,只怕早都冻坏了。想到这里,苏哲鼻头忽酸,泪沟有点发胀。
李小一见他眼眶忽然泛红,还以为他又想念爷爷了,索性不等他答话,拽上他的衣袖,急切地说:“快走吧,咱两比比速度。”
寒风瑟瑟,擦着少年的耳畔而过。他侧目去瞧身旁的姑娘,手握虚拳于两侧,脚下轻盈生风,双肩包在背上一颤一颤,似对这份寒冷浑不在意。
突然间,姑娘侧过头朝她眨了下眼,然后猛然加速,一跃将自己甩出老远。男人来了兴致,心想:我一米八以上的男人,还能输给你这一米六出头的姑娘?苏哲脚尖点地,迈开长腿,追了出去。
两人一鼓作气跑到山脚下,跑到市区的行车路旁才停下来。苏哲双手杵在膝盖上,气喘吁吁,仰着头去瞧姑娘。只见她之前还冷白的一张脸,运动之后已经变得红扑扑的,看起来气色好极了。姑娘站得笔直,左手掐在腰间,右手置于身前,轻轻捋着气,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神情看他。
“你怎么这么能跑?”作为战败者,他诧异地问胜利者李小一。姑娘的笑容漾开,露出一排皓齿:“你忘了吗?我的高中在山上啊。这也就是我和同学下山吃大鹅的常规速度。”
苏哲噗嗤乐出了声,直起身子,显示出自己“居高临下”的优势来:“想不到,你这么瘦,居然还是个吃货!”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她的反复提及下,铁锅炖大鹅已经把他的馋虫勾得蠢蠢欲动。
而此刻,提及大鹅,两人齐齐感到饥肠辘辘。苏哲忽觉,这两日在哈尔滨,他一顿饱饭都还没带她吃过。想到这里,他扬手拦了辆出租车,将姑娘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拱了进去,让师傅拉他们去最近的早餐店。
连日来,李小一知他食不下咽,也没有相劝,她明白,人在伤心时,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而此刻,见他急不可耐,像是能吃下一头牛的样子,姑娘心里终于见了亮,最难捱的日子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