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妈的确有事。李小一是在下班后知道的。
当日，李小一刚进门，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一把青菜，准备给自己下碗面。王大妈的微信就是在这时候弹出来的。“小一啊。大妈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对方深圳本地人，条件没得说。我第一眼瞧见你，就觉得你们特别般配。我把你微信推给他，你加一下哈。”
什么？李小一眼睛差点鼓出来，这对象介绍的也太猝不及防了吧？
她仔仔细细把和王大妈两次见面的细节全都回想了一遍。第一次见面时，王大妈的确问过一句她有没有对象，而自己并没有回答。第二次见面，压根就没有聊过这个话题。然而，此刻对方这段信息，显然已经不是征求意见，而是直接通知她加一个陌生男人的微信。
李小一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也太不礼貌了吧？感觉很没有边界感，甚至有点被冒犯。而且，她终于懂了，修理手机不过是个幌子，顺势考察她并把微信加上才是王大妈目的。李小一忽然有种被人暗算的感觉，非常想怼，但脑中又闪现了高书记的嘱咐。想来想去，她决定沉默摆烂，把手机房放在操作台上，继续做饭。
然而，她的一碗面没等吃完。王大妈居然打来微信视频。电话在桌子上狂振，李小一眉头紧蹙，特别想要拒接。但在对方执着地打了两遍以后，她还是压着性子点了接听。
视频画面里，王大妈的大白牙一如既往抢眼，笑意满满，但语气已经透露不悦。“怎么才接电话？大妈跟你说，对方可是深圳本地人，有房有车。你把握好机会，就可以在深圳扎根了啊。大妈不会骗你的，你想想靠你在社区的工资，几辈子才能在这里有个家啊……”
没等李小一说话，对方已经急不可耐地进行连发式教育。李小一把心里的不适感压了又压，终于趁大妈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插了一句：“大妈，谢谢您想着我。但是我还小呢，暂时不想找对象。”
没想到，仅此一句，王大妈脸色一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孩子，这样可不行。女人早晚要嫁人的，早点总比晚点好。而且，我都跟人家说好了啊。你好歹也要把微信先加上的，否则我很没面子的。加个微信先聊着嘛，那说不定就合适了呢？”
十余分钟后，李小一看透，若是她不松口，这场对话就结束不了。为了尽快解脱，李小一豁了出去，违心谢谢大妈，并表示收拾完碗筷就加。
王大妈终于收了线。
临睡前，李小一深叹一口气，把躺在好友验证里的男人放了进来。对方到不似王大妈那样心急火燎，没有叽里呱啦地发语音，只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男人叫方平，是一家挖掘机车队的负责人，微信头像是他本人，看起来30出头，微胖，个不高，有点敦厚感。
李小一开门见山，表达自己刚工作，暂不考虑男女问题。对方也没有表现出不悦，只说既然认识了，做个朋友也无妨，对深圳有什么不了解的，随时可以找他。李小一发了个谢谢的表情包，终结对话。
三日后，社区来了个男人，在等候区坐了很久，却始终没叫号。工作人员主动问询，他只说和一个居民约在这里等。李小一在忙，扫了一眼，并没有在意，继续埋头工作。
直到20多分钟后，王大妈穿着暗红色旗袍出现在社区，李小一才忽然惊觉，朝男人望去。这才发现，男人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李小一咯噔一下，微胖有点黑，这不是那个方平吗？！
天知道彼时李小一的表情有多尴尬。她好怕等下王大妈语出惊人，让整个单位都知道这是她给自己介绍的相亲对象！
万幸，她只是笑笑对大家说：“这是我外甥，过来看我的。赶巧我出门了，就让他来社区等我一会儿。”众人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回应。然后，方平就搀扶着王大妈在大家的注目礼下走出了社区。李小一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她就收到了方平的微信。“下班一起坐坐吧，我在路口咖啡厅等你。”李小一刚归位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想到刚刚的场面，她仍然心有余悸，若是王大妈多言几句，她可能当场就要在同事面前尬死。
而想到她忙着工作的时候，被人足足盯了那么久，她就更加不适。心里七上八下半天，李小一决定赴约，把话讲明，杜绝第二次发生这种事。
下班后，李小一特意在办公室里逗留了半个多小时，把所有同事都靠走，才锁门离开。
咖啡厅距离社区非常近，步行不到十分钟。但这一路，李小一走得忐忑极了，左看右看，生怕别人发现。她几乎是溜进咖啡厅的，一进门，手机就振了。“往里走，我在最里面。”李小一警觉地朝咖啡厅最里面望去。有点昏暗的光线里，方平正朝她挥手。
李小一快步走过去，在男人对面坐定，喘息还有点不稳。
相对于她的局促，方平就显得沉稳得多。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坏人。只是见个面，不要有心理负担。”他的声音和人一样，透着敦厚感。李小一心情稍稍平复，扯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方平将菜单推到她面前：“喝点什么？不知道你喜好，没敢随意点。”李小一点了杯焦糖玛奇朵，方平要了一壶茶。
李小一很想快点结束这场见面，她正思忖着怎么开口，方平又抢了先。“我对你印象很好。”他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她。李小一一噎，几乎本能地错开了他的目光。
咖啡和茶是一起端上来的，李小一紧张的双手终于有了安放之地，握住咖啡杯就没再撒开。
方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续上刚刚的话头。“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安静感。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一直是个遗憾。所以，我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一心想找个上过大学的女朋友。”
李小一默默哑下一口咖啡，品出了方平的更多信息。他是个不缺钱的，但他是个没上过大学的，物质条件上来后，想要找个读过书的老婆，往好了讲叫提升品味，往实在了讲就是装点门面。说白了，就是用他有的，换年轻女孩没有的，听起来好像也不算过分，不过是场等价交换。
可李小一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补齐自己的短板。她直接而含蓄地说：“不好意思，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想。”
方平一愣，旋即又是憨憨一笑。“你好坦诚。不过没关系，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咱们可以接触接触看，你慢慢品，慢慢考察我。”
李小一仍旧握着咖啡杯，抬起头来，尽量聚焦去看他。其实，除了黑，有点胖，其他还好，感官上和微信头像基本一致，虽然有暴发户的气质，但油腻指数还算可控。甚至，他眼神低调和善，也不若王大妈那样透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感。
李小一的畏惧感稍稍降了几分，决定把心里的担心讲出来。“我刚来这里工作，不想引来没必要的关注。所以，我来见您，不是觉得我们可以一试，而是不想再出现今天下午这样的情况。希望您能理解。”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非常清晰，锁着他的目光，讲得真诚。
方平噗嗤一乐：“所以，你是怕我再去社区看你？”
李小一没有反驳，重新垂头，又押下一口咖啡。
方平的目光落在她额上，见她柔顺的刘海在壁灯下泛着黑亮，耳朵很薄，迎着光有点微透。他知道她在拒绝自己，可他不想放弃。“真是对不起，今天是我唐突了。姨妈邀请我来，我也没多想，就跑来看你了。你放心，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单位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句，李小一感受到了他在尽可能把道歉的诚意拉满。想到有点强势，又在这一片颇具话题度的王大妈，李小一轻轻问了句：“您和王大妈是？”
方平秒懂她的意思，回道：“不是亲姨妈，但也没出五服，算蛮近的。”李小一“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方平又从她的反应里想到了什么，解释道：“我早就猜到你应该是不好驳姨妈的热情，所以勉强加了我的微信。其实，我一开始也是的。但今天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非常感谢她帮我牵了这条线。”
“不好意思，我”李小一见表白的话头又起，出口打断。但方平输出欲望很强。“小一，你听我说。”李小一见他神色认真，想着再多言不太礼貌，只好等着对方把话讲完。
方平沉了沉，继续道：“深圳这个地方，每年都有大批的年轻人涌进来，但同时也有大批的人无奈离开。这里房价高，消费也高，想要留下来得吃不少苦。我虽然是个本地人，但也是苦过来的，在工地摸爬滚打十来年，才混出头。”他说话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轻点。李小一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手指很粗，有明显的老茧。她判断他是想要抽烟，同时也想到了他在工地吃灰的画面。
也不知他是发现了李小一在看自己的手，还是讲到动情处，自然切换的动作，只见他双手交叉握于桌面，身子往前探了探。“小一，我希望你能跳开这段难熬的过程，以一种轻松的方式留下来。如果你愿意考虑，我其实还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小一哑然。读书时，她也曾经见过来自异性的示好。但稚嫩少年的表白，要么文绉绉的有点深情有点酸，要么笑嘻嘻的有点轻浮有点傻。像今天这样，来自一个成熟男人，句句不说喜欢你，却句句抛出你的困境和他的实力，直截了当地的引诱你或者说开导你的表白，她还是第一次见。
李小一出现了一瞬的停滞，倒不是说被对方戳中了，只是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话术表达自己，才能既不显得装清高，又能让对方放弃。
可惜一杯咖啡见了底，李小一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措辞。她索性直白地说：“我的确很想留下来，也知道留下来非常难。但万般可能我试都还没试，就选择了一种躺平的方式，我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极度怠慢。所以，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还是想一个人折腾折腾，有些苦只有吃过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吃。也祝你早日找到合适的伴侣。那我们，就这样好吧？”
姑娘说完，站起身来，把身后的背包往肩膀上一挂，准备离开。方平这才从她刚刚那段话中转过神来。话已至此，再多说就有点难看了。他便也站起身，冲李小一伸出右手。“握个手吧，不得不说，你真是个好姑娘。”李小一轻压下颌，伸出手，在方平的指腹上点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