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一跟着张姐走了一上午，回到社区时已是正午。在工位上坐定，她即刻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双脚更惨，脚踝处分别被鞋后帮磨出两个硕大水泡，火辣辣的疼。她低头瞧瞧自己的这身行头，不禁苦笑，因为没有提前做功课，入职第一天就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一败涂地。
这里的民宅，多数没有电梯。一上午，她跟着张姐，这楼爬完爬那楼，运动指数堪比健身房撸铁三小时。而且，在走访过程中，她还帮住在三楼的孙大娘抬了大桶水，帮住在顶楼的张爷爷换了灯泡。她那崭新的皮鞋堪堪成了考验她服务居民诚意的验金石，不停给她使绊子。以至于，李小一此刻，连出门打饭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坐在椅子上，歇一歇肿胀的双脚。
张姐端着盒饭走过来时，社区的同事们已经陆陆续续都归位。李小一歉意地欠起身，准备去接盒饭。张姐赶紧朝她摆了摆手。“别动了，我给你拿过去。”李小一感激地扯动嘴角，挤出一抹笑。
同事们三五一帮聚在一桌吃饭。张姐则拉了椅子坐在李小一身旁。高哥没有落座，站在办公台外，扒着盒饭里的饭，边吃边布说：“大家辛苦了。但任务太紧，下午还得继续。我也知道咱们现在人手太少，住户又多，工作量有点难为大伙，等忙过这几天，我再努力招人。”
李小一听到这里，垂下头问张姐：“我这批，招来几个人？”张姐咽下嘴里的西红柿，又噎了一口米饭。“就你一个。咱们这活，年轻人眼比天高，不爱来，中年人嫌挣太少，不够养家。不好招。”李小一怔了怔，忽然有点好奇，那同事们会怎么看待她这个年轻人呢？
下午出发前，张姐在抽屉里翻出两个创个贴，递给李小一，让她把脚后跟贴上。李小一心里暖洋洋，脱下鞋，小心翼翼贴在水泡外面。
结束一天的工作，李小一回到家，觉得浑身都散了架子，勉强冲个澡，栽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翌日，李小一吃一堑长一智，套件纯棉T恤，下穿米色中裤，脚上一双帆布鞋。出门前，她又把头发挽成一个丸子，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她对着镜子握起小拳头，在心里给你自己打气，不就是爬楼吗？登山都登了三年，你可以的！
李小一到的早，烧了水，扫了地，同事们才陆续进门。张姐进来就发现了李小一的变化，打趣道：“这身好显小，待会儿居民还不以为我带着女儿来上班了？”李小一莞尔：“这不是怕拖您后腿嘛。”
换装后，李小一爬楼不在话下。两人进展很快，一个小时就扫了两栋楼。张姐翻了翻文件夹说，再走一家就歇歇，不能干太快，让别的组脸上挂不住。李小一并不发表意见，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张姐为此非常受用。
两人爬上一栋板楼的四层，敲门前，张姐特意嘱咐道：“这户人家有点特别，等会儿你多长眼色。”李小一诧异地点点头，提起精神观察，见这户人家的门口铺着藏蓝色的鞋垫，冲洗得一尘不染，防盗门也比其他人家高上一截，而且是智能门锁，这还是她两日来见到的独一个。
李小一还发现，张姐敲门都格外温柔。可能是因为张姐力道过小，她们等了五六分钟，才有人从里面嚷了声“来了，别敲了！”李小一敏锐地察觉，说话之人不好惹。
门一开，首先出现在李小一视野里的是一口大白牙。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才见对方微微合了合嘴。“是小张啊。我刚在插花，放了钢琴曲，没听见敲门声。”李小一这才瞧见，她手里此刻还捏着一只百合。花开得正艳，淡黄色的花瓣张得很大，花蕊上的花粉清晰可见，和它主人外露的白牙异曲同工。
张姐热情地喊了声“王大妈”，并表明来意。“怎么又查？专盯退休人员？”王大妈略显不耐烦，转身去客厅拿手机，回来时，已经熟练地翻出了接种疫苗的证明，递给张姐。这时，她才注意到初次见面的李小一。“呀，社区来新人了啊？”未等李小一搭话，张姐介绍道：“是，昨天才来的大学生，可优秀啦，叫李小一。”李小一礼貌地问了好，然后迅速低头，在本子上记录信息。
王大妈的眼睛却长在了李小一身上，将她从上到下打量好几番，嘴也不闲着。“小一是哪里人？多大啦？有没有对象呢？”李小一有点不适，只应了句：“东北的。”王大妈求追不舍：“东北哪的？还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吗？”
李小一收了笔，合上本子，微微带笑。“挺适应的。谢谢大妈配合，我登记完了。”张姐瞧出她不想应付王大妈，赶紧说还有别家要去。没想到，王大妈却让她们留步，然后快步回屋拎来两瓶矿泉水。她穿着拖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堆着一脸笑，足足露了12颗大白牙，把水往张姐手里塞，目光却仍在李小一身上。“快拿着，天太热，别给孩子累中暑了！”
二人盛情难却，只得收下，道了谢，然后快步下了楼。
往回走的路上，李小一忍不住和张姐说：“王大妈好像的确有点特别，和其他家的老人不太一样。”张姐噗嗤一乐，挑挑眉看李小一。“瞧出来啦？她可是这一代的名媛。看见那口牙了吧？几个月前才做的，据说好几万。”李小一的眼睛睁了又睁，心想怪不得总感觉她在故意往出露。
张姐拧开矿泉水瓶，咕咚咚喝了小半瓶，然后继续八卦。“王大妈老伴过世前生意做的不小，但后来理财被骗了，家产败光了，就剩下这套老破小给王大妈养老。但大妈见过钱，会享受。所以就算住进了城中村，也保持着自己的格调，穿旗袍买鲜花，每天给自己捯饬的像年轻人一样时髦。”李小一脑中又出现了那一口雪白的牙，不由一凛，感觉这份精致多少让人有点不适。
“你猜附近的老人给她取了个什么外号？”张姐睨着笑眼看李小一。李小一摇头，说自己猜不出。张姐乐开怀：“大白鹅！这里的老年人普遍过得朴实，看不上她的作风，背地里说她是掉在丑小鸭队伍里的大白鹅。不过这大白鹅好像对你印象挺不错，头一次这么热情。”
李小一哑然，觉得虽然王大妈的行为显得有点夸张，但引来这般群嘲倒也大可不必……
李小一是在两天后，再次见到王大妈的。
适逢周五下午，60岁以上老人走访工作已经收尾。高书记把数据汇总这活交给了李小一。她正在电脑前大战EXCEL，王大妈穿着一条非常合身的墨绿色旗袍，莲步轻移般走进了社区。挨着门口坐的王淑芬大姐第一个发现，热情地走出办公台招呼。“王大妈，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您打电话喊我们就好了啊。”
她这一出动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抬起头来望过去。李小一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门口看去。结果，王大妈正露着那口白牙，瞧她笑。李小一一颤，敏感地意识到大妈此行似是与自己有关。
果然，王大妈朝王淑芬摆摆手，云淡风轻：“无碍事。我手机不好用了，忽然想起社区新来个大学生，就想着拿过来，让小李帮我瞧瞧。”淑芬大姐一听，赶紧将人往李小一工位前引。
李小一站起来，谦逊地说：“大妈，我倒是可以帮您看看。但我对电子产品也不在行，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没关系，总比我们老年人强。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感觉微信总是卡。”王大妈笑着把手机递到李小一手上。
李小一把手机壳卸下来，翻过来一瞧，竟是iphoe远峰蓝，看来大妈的确是挺潮。手机外观保持非常好，没有任何磕碰，不大可能是硬件问题。她推测是常见的内存不足问题。她先将手机相薄里“最近删除”文件夹清空，又询问大妈微信聊天记录是否有需要保留。大妈摇摇头说，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在李小一清理手机内存的空隙里，王大妈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连高海强特意走出来打招呼，她都没把目光移开。等到李小一将手机归还时，王大妈的赞许更像早有准备一样充分而热情。她还顺势拉住了李小一的手。“要不咱俩加个微信吧？再有问题，我好找你。”
李小一望着她的白牙，多少对这份热络有点抗拒。但作为社区服务人员，她也明白若是拒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李小一非常得体地掏出手机，扫了对方的微信名片。王大妈又和大家寒暄了几句，把李小一夸了一番。临走前，她还冲高海强说：“这么好的姑娘，你们可得给留住哈。”高海强笑着附和了几声，将王大妈送到了门口，又目送她走远，然后才折返回屋，在李小一工位前站定。
见李小一正在聚精会神地弄汇总表，并没看自己，高海强用右手指骨轻轻在办公台面上扣了扣。李小一侧过头，疑惑看他。高海强微微将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嘱咐：“王大妈傲慢，容易生事，尽量服务好。”
李小一懂了，书记是怕她怠慢了对方。她微微点头，眉眼柔和：“知道了，书记放心。”高海强满意直起身子，往自己屋里走去。
张姐见书记进了屋，立马凑过来八卦。“王大妈平时眼高于顶。我们这群人都没有她微信的。她对你这么上眼皮相待，我感觉肯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