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一睡不着，做了很多事，网上找了家价位适中的酒店，订了个三人房，又揣测着妈妈和霞姨的喜好，盘了盘景点。至于房子的事，她没想好，下个季度的租金已交，退租的话违约金很高。李小一本能想要把这件事拖一拖，万一妈妈的态度出现了转机呢？
事实证明，她实在是想多了。凌晨四点多，汪潮就爬了起来，许是怕吵醒李霞，她悄悄关上卧室的房门，开始收拾客厅、厨房的物品。李小一闭上眼装睡。心想有什么可收拾的呢？按照她昨晚的规划，基本上厨房和客厅这些瓶瓶罐罐都是要扔下的。妈妈就这么急不可耐？但转念她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妈妈多年如一日，每天这个时段都已经爬起来和面,也许她生物钟太强，想睡懒觉也很难。想到这一层，李小一眼睛一涩，薄薄的眼皮颤了颤，紧紧裹住眼球，略微将脸朝沙发里侧拱了拱。
汪潮很快也发现卧室以外需要归置的东西特别少。眼见李小一睡得沉，她也不想吵醒她，索性捡了茶几上的钥匙，出了门。李小一猜妈妈应该是下楼去逛早餐铺子了。
果然，李霞起床时，汪潮和李小一已经洗漱整齐，坐在餐桌前等她。李霞走过去一瞧，肠粉、米粉、鱼片粥，林林种种十来样。“这么多？就咱们仨，能吃完吗？”汪潮笑说：“李老师都说了第一次来深圳，当然特色的都要尝一尝。”李霞狡黠一笑：“汪老板有心！”
三人用完餐，刚好马菲菲也到了楼下。汪潮一上车就催马菲菲带她去中介退房。马菲菲瞄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李小一，转身向汪潮建议道：“阿姨，直接退房损失不少。不如这样，反正你们也要玩儿几天，咱们先委托中介转租。万一这几天就找好了下家呢？就可以省下这笔钱。”
李小一震惊，却不敢侧目，嘴角轻勾，心想，还得是菲菲，简直是我的嘴替。马菲菲心里也想把自己夸上一夸，昨天回去她已经猜到汪潮可能马上出招，所以她也暗自打了草稿。
汪潮听完有点愣。“深圳的中介这么多道道？我们通化租个房子可没这么麻烦。”马菲菲赶紧赔笑。“是呢。我也觉得他们事可真多。”然后她快速把头转向李小一：“中介那个女人的微信你不是有吗？你现在告诉她，今天就挂转租。”李小一心领神会，立马掏出手机照办。
未等汪潮再言语，马菲菲已经启动汽车，切换地导解说模式。“咱们深圳呢，作为中国首个经济特区，既是体制改革试验田，又是对外开放标志窗。40多年来，深圳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国际化现代化大都市，完成了与全世界的接轨。所以呢，我觉得来深圳，世界之窗是必须要看的！”
李小一见她讲得头头是道，忍不住笑。“菲菲，你考个导游证得了？我看你很有导游相。”她这一逗，马菲菲立马绷不住了，噗嗤一乐：“我昨晚现百度的！怎么样，是不是像模像样？”
汪潮朝后视镜里的马菲菲竖了个大拇指：“很有模样！就是跟你平时不太像，阿姨总想笑。”李霞眯着笑眼道：“菲菲，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正式。咱们随便逛逛就好，放松一些。”
马菲菲越听越乐，眼泪差点笑出来。“好！不装了。咱们去世界之窗搞两个椰子喝喝。”
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世界之窗的大门。马菲菲和李小一拎包的拎包，拍照的拍照，把两位阿姨当贵宾服务。
李霞是十足的文艺范儿，尤爱欧洲区和大洋洲区，拉着汪潮在“约翰·斯特劳斯音乐广场”和“悉尼歌剧院”前远拍、近拍、入镜拍、出镜拍、九连拍，把能像到的造型全都凹了一遍。
马菲菲望着镜头里长发飘飘，下巴微扬，眸光深远的李霞，毫不吝啬地奉上自己的夸夸。“霞姨的镜头感真是绝了。漫画下颌线，侧颜杀手！”李小一在一旁牵动嘴角，点头附议。虽然马菲菲用词夸张，但霞姨的确气质出众，倒不是说五官多么惊艳，甚至论起眉眼的标致，反倒是妈妈的圆眼长眉更胜一筹。但李小一清楚，霞姨身上自带的优雅感和那眉目里的舒展感，却是寻常女人远远不能及，那是几十年岁月静好的馈赠。也许，也是霞姨常年累月手扶钢琴，在乐声里熏陶而来。说到底，每个人展现出来的气质，都有藏不住的命运底色。
李霞被夸得有点害羞，娇嗔地去拉坐在阶梯上犯懒的汪潮。“你来，我帮你拍。”汪潮赶紧摆手告饶：“我可不拍了，嘴都笑僵了。拍照这项目不适合我，你尽兴就好。”李霞不依，说汪潮难得出来，平时像个陀螺，绕着二十多家店转，好不容易拔出了腿，必须得多留下一些纪念。汪潮拿她没辙，支起了不情愿的腿。
买菲菲笑着去怼李小一的胳膊：“你看她俩，像不像抖音里爆火的那对老闺蜜？穿西装吃烤肠的那对奶奶。”她一提，李小一脑中也浮出了那个画面，也跟着笑了，她把吸管插进开好口的椰子里，送到马菲菲嘴边。“你老了也能那么潮。”马菲菲侧头看她，神色一沉：“那得有你才行。不然我自己浪个什么劲？”李小一一滞，僵在脸上的笑容蒙上了一层灰。
那边，汪潮在李霞的亲手操刀下，终于摆出了一个文艺含量还不错的造型。可快门才闪两下，汪潮身子一歪，美感减半，李霞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机。
李小一知妈妈已经尽了全力，快步上前，把插着两个吸管的椰子递上。汪潮拿在手里，讨好般冲李霞笑：“李老师辛苦，快，咱倆把它干了。”李霞无奈地斜了她一眼，凑过头去，两人一起把椰汁吸干。
这时，马菲菲凑了过来，狡黠搭话。“汪姨，霞姨，没拍好也没关系。深圳之窗经常翻新，等明年你们再来的时候，说不定还有新景了呢。到时候，咱们再补拍。”李小一一听便知马菲菲想要铺垫话题，松动汪潮裹她回家的那根弦。
然而，她能听出来，汪潮当然也能听出来，脆生生回了句。“哎呀，总来一个地方有什么可看的？说到底不就是个假景吗？这疫情说好也就好起来了，到时候直接出国去看真的，不是更好？”
马菲菲顿住，她没想到汪潮警惕性会么高，睫毛扇了两下，微微上前，还想再劝。李小一赶紧揽上她的胳膊：“菲菲，我内急，陪我去个厕所吧。”
马菲菲被她挎着，被动转身。李小一压低声音说：“别提这个话题，我妈那脾气说来就来，犟起来不好收场。”马菲菲只好作罢。
几人从世界之窗出来，已经下午两点多，肚子都饿了。马菲菲想起上次的食物中毒事件，不敢再带汪潮吃海鲜，于是把她们直接带去了海底捞。
填饱肚子后，李小一点开携程网，找到了预定的酒店，让马菲菲送她们入住。马菲菲觉得时间尚早，还可以再逛逛。李霞却说，拍照耗尽了精神，有点累了，明天再继续。其实，她和李小一都没说破，汪潮起太早，需要补一觉。
将妈妈和霞姨安顿好，李小一送马菲菲下楼。两人顺着马路闲逛。一路无话，气氛有点闷，不觉间路过喜茶，马菲菲下单了两杯芝芝莓莓。
“你不说我不说，你就这么灰溜溜回去了？”冰沙入口，马菲菲精神提振，兜头冲李小一发问。话题来的太陡，李小一的冰沙卡在嗓子口，凉的她肩头一凛。“你没看见我妈昨晚那个架势。我觉得我要是再忤逆她，真能把她逼疯。而且霞姨大老远来，要是总看我们吵架，人家还有什么心情玩儿？”
马菲菲又吸了一口冰沙。“那行，为了照顾霞姨的体验感，我就先闭嘴。但是吧，我总感觉，霞姨是故意留下来，想要帮你。”她定睛去瞧李小一。李小一睁大了眼看她，黑黑的眼珠微转，细细把霞姨的举动品了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霞姨是个处事非常周到的人，以她对汪潮的了解，绝对知道她是心急火燎想要捆自己回家的。那么，这种情况下，别说逛深圳，就是中彩票，妈妈也是玩不好的。然而，霞姨明知如此，又为什么执意要这么做呢？莫不是，霞姨真的在想办法帮自己留下来？
酒店房间内。汪潮裹着被躺在最里侧的那张床上，早已鼾声阵阵，连日提心吊胆，她是真的又累又困。李霞在丝质睡衣外披了件开衫，轻轻来到窗边，眸光落在远远的海面上，思绪缥缈。
她从小是个乖乖女，而妈妈就是她的人生导师，一步一步把她调教成温婉贤淑的小城名媛。其实，大学毕业那年，她并不想回通化。小城闭塞，音乐文化几乎没有圈子，她想去更大的地方闯一闯，为她的十指寻一个舞台。然而，她没能拧过妈妈。妈妈强行将她留下，为她择了工作，选了良人，又帮她带娃护她无忧。她在妈妈的庇佑下，走过了波澜不惊的前半生。
然而，不久前，妈妈猝不及防得长眠地下。
葬礼那天，细雨绵绵，李霞没有撑伞，雨水混在泪水里，顺脸而下。李霞望着妈妈的墓碑，沉痛万千。最爱她的人走了，可她的人生却还有远远的后半程。但她仿佛已经预见，她的后半程一定是段下坡路，因为她的既定条件里已经失去了妈妈这颗举足轻重的大树。她再也找不到可以顶上妈妈位置的人了。
李霞扬起头，想要去看那万里云彩，却发现细雨遮目，她没有放长视线的能力。李霞怅然，她失去的又何止是妈妈？还有回到人生岔路口重新选择的可能。倘若当初没有那么乖，如今又会怎么样？她的十指会不会跃过这座座群山，在祖国的大江南北，轻舞飞扬？
咸咸的液体划过喉咙，李霞默默下咽，人生没有如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有些羡慕汪潮的。虽然她被错付了，但她好歹主宰了自己人生的岔路口……
房锁转动，李霞闻声回转身子，李小一举着奶茶杯冲她甜甜一笑。李霞收敛了心思，缓步迎过去。她喜欢李小一，不单单因为她是汪潮的女儿，还因为她很像年轻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