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印耀白雪。
夜幕之下,红瓦之上,掠过一道明艳朱色。那身影似与红砖融为一体,若不是沉夜中露出星点瓷白,决计无人瞧出。那人轻功了得,足尖轻点,只发出似有鸟雀短驻之声。不多时,便遁入西南角一所孤零零的庙宇之中。
庙门两旁的守卫两眼无神,站得笔直。
朱色身影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佛堂前,坐着一个灰衫和尚。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竟是一红衣少女,妖媚的妆容看上去比她的眼神成熟了几分,看打扮并不似中原人。
少女偏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和尚,轻启朱唇,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惊得和尚木鱼落地,“当”的一声,在寂静的雪夜格外突兀。
少女破口大骂:“忘恩负义之徒!”掠步上前,一掌直劈和尚面门。
和尚已经汗如雨下,可却缓缓闭上眼睛。
谁料,那少女触到和尚头顶,轻轻拍了一掌,收回攻势,戏笑一声,一闪身不见了。
和尚张开眼睛,怔住半晌。
直到庙外亮起烛火,响起一阵嘈杂:
“有刺客!抓刺客!”
和尚这才回过神,兀自摇头讪笑,喃喃自语道:
“你还在怨我吗?”
可惜少女并没有听到身后这一句忏悔,纵身飞上墙头。
守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皇宫大内被火把照得通亮,却寻不到她的身影,如没头苍蝇般东西折返。
“哼~一群废物。”
话音刚落,眼前闪过一道银光,封住她的去路,脆声喝道,“花贼!哪里逃!”
被叫做花贼的少女端起下颌仔细打量来人。
持剑女子面容生得清冷素然,一身青衫,如晨间开出的一朵青莲。腰间别着一块六角乌金牌,隐约可见“六扇门”三个烫金大字,不是六扇门捕头李乘歌还能是谁?
红衣少女转了转眼珠,瞬息之间欺身到她侧面,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庞:
“李美人,本姑娘今日事务繁杂不便与你再做周旋,回见。”
落下这一句,她的身形已飘至城墙外。
“好轻功,不愧是花贼。”
赞叹之余,却又想到自己被上京头号通缉犯女飞贼调戏,顿时面上一红,恼羞成怒,挽剑入鞘追了上去。
***
李乘歌顺着雪夜若隐若现的脚印,追至监卫署,那脚印贴墙绝于偏门对角,赫然抬头瞧见屋顶立着一抹红色身影,那抹红在银盘之月照耀下透着一股诡异的冷漠。
她的眉张扬入发,眼尾那一抹红色的胭脂仿佛淋了鲜血般,染透她的眼底。
顺着她的目光,李乘歌瞧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体僵直。
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李乘歌上前定睛一看,竟然是前首辅解元!
“花袭月!你竟敢?——”
只见花袭月嘴角扯出鬼魅一笑,一个后仰,翻下屋顶不见踪影。
“来人!快来人!”
李乘歌大声喊道,监卫署地界儿发生命案,竟无一人发觉!
可监卫署的人没出来,有人却先赶到了。
“别喊了。”
那人说话间已悄然立在她身后,身披黑色大氅,乌发攀成一个高髻,一支袖珍穿云箭贯通发髻。借着雪光看清那小小的箭头上刻着一个“夷”字。
整个大黎,唯有一人敢将自己的名刻在兵器上,那便是大理寺少卿时镜夷了。
她咦了一声,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镜夷并不理会,从墙上取下灯笼,凑近那具尸体。
待看清人脸后,瞬间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稍稍变色,随后恢复,思索片刻:
“李乘歌,你为何在这?”
李乘歌正惊讶于时镜夷为何问出这一句。
监卫署的偏门开了,监卫分了两行人,围住了李乘歌与时镜夷。
人群后,有一个人带着酒气步伐细碎地走出来。
待看清两人,马上打起精神,拱手道:
“不知是时少卿,李班头到访,汪某怠慢了。”
嘴上说着怠慢了,可眼皮子却漫不经心地睨了两人一眼。
直到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大惊失色,扑了上去,嚎啕道:
“解元兄!怎会?!怎会如此啊!”
时镜夷冷冷地看着汪纪纲捶胸顿足:
“人死在监卫署,看样子,与汪指挥使逃不开关系了,劳烦大人跟我回一趟大理寺。”
“不可,解元乃是前任首辅,此案理当交给督察院,怎得由你们大理寺插手?”
站在一旁的李乘歌还未搞清状况,但牵扯官员犯案,理应先交由督察院,可这时镜夷出现的时间也太巧了。
时镜夷皱了皱眉头:
“李班头,既我今日在这里,人便一定会带走,你已经不在督察院了,无权干涉我行使权利。”
这话一出,李乘歌捏紧拳头,哑口无言。
若不是义父将她从督察院调去六扇门,她倒是能与时镜夷争上一争。
“时少卿!我是追捕花袭月到了此处,这人命案与花袭月脱不了干系,花袭月是六扇门头号要犯,人,我要带走!”
话音刚落,街角出现一队人马,是大理寺的人。
时镜夷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
“敢问李班头,花袭月呢?又跑了?”
李乘歌捏住剑柄不作声。
这花袭月犹如凭空出现,近几月在上京屡屡作案,她不伤人不取财,单盗人身契。
被盗身契之人有官宦之家杂役仆从,有商贾之家账房小厮,甚至还有勾栏瓦舍罚没的官奴。
没有身契,别说大黎,就是在整个上京都寸步难行,十分可恶。
可丢失身契的人却无一人报案。
倒是那些被惊扰的官家和商贾纷纷报官,说家里丢了贵重物件,罗列品类包罗万象。
有说令牌,有说前朝字画,居然还有秀娘的绣品。
最离谱的是,常太仆,说丢了拴马的石柱。
李乘歌哭笑不得,其他的倒还好,那石柱重达几十斤,这花袭月如何抱得走,除非她有同伙,可她要那石柱作何用?
如今,案发现场出现了花袭月的身影,怕是难脱干系了。
时镜夷见李乘歌沉思不语,挥了挥手,叫人将相关人员全数带走了。
经过李乘歌身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贵司若不尽快抓捕花袭月归案,恐怕过两天,这案子就要移交大内了。”
李乘歌听闻倒吸一口冷气,一个贼,大内怎会盯住了。
可时镜夷并不解释,红袖一甩,拉了缰绳,飞跨上马。
不多时,长街上便寂寥如前。
李乘歌瞥了一眼停过尸体的雪地,那一片薄薄的雪丛中,还残留了一摊粘稠物。
似是解首辅醉酒后的呕吐物。
李乘歌抬头仰望夜空,雪花簌簌落在她的脸上,一会便化成水滴。
这上京,怕是要起风了。
***
这厢,花袭月摆脱李乘歌,左转右拐,从一家灯火通明的大楼后窗翻身而入。
进了屋,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坐在火炉跟前,搓手取暖。
本就红霞般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娇媚动人。
火炉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男子,正摩挲着手中的玉笛,一身素白,乌丝垂在腰际,肤如凝雪,生得一副观音像,却少了慈悲韵。
只见他抬眸看着花袭月,眼波流转。
“那个和尚——”
“解老四死了。”
话未说完,却被花袭月打断,他知道花袭月进宫去会一个和尚,只是不知道这和尚什么来头。
男子停下手中的动作:
“解老四?首辅解元?你干的?”
花袭月翩然一笑:“我倒是想,没来得及。”
男子放下手中的玉笛,倒了一盏茶推到花袭月面前:
“阿月,你最近实在是高调,若让师父知道了,该令你回观里了。”
花袭月不屑地哼笑一声:
“那要看叶师兄会不会多嘴了。”
叶枕舟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这个师妹,从小离经叛道,行事诡落,除了师父,门派上下猜不透她要做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好在,云隐派历来不参与江湖纷争,归隐山间不问世事,江湖上无人知晓云隐派弟子的出身背景,他们或许是农夫,或者书生,亦或是在朝为官,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只有师父和座下的一名修士知道。
自己与她年少交好,形影不离,不知怎的,随着她年岁增长,却再也不与他如从前般亲昵,还多了些敌意。
此次下山,师父特意叮嘱他,要他以性命护她周全,定时禀报她的动向。
花袭月此番在上京屡次搅起波澜,师父全数知悉,却并不表态。
叶枕舟垂眉一笑:
“阿月,师父只是担心你。”
花袭月将茶水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似是嫌弃茶水苦涩,稍后目光落在他脸上:
“恐怕不尽然。”
说完,打量了一圈房间:
“师兄若是打定主意留在上京,最好落一个宅子,老住在花楼算什么事?”
“哦?阿月是烦我与其他姑娘接触过多了吗?”
叶枕舟嘴角却挽起一丝笑意。
“倒也不是,总得有个地方窝藏逃犯吧。”
说话间,花袭月已将一身红衣换下,洗净脸上脂粉。
露出十六七岁少女该有的稚嫩面容。
叶枕舟见她换衣不避自己,心下生出一丝不快,却也不言语。
“走了,明日法场见。”
说完,大摇大摆出了房门。
***
楼里的姑娘见客房出来一年轻貌美的姑娘,纷纷打量起来。
花袭月倒也不在意,顺了一壶客桌上的酒,仰头灌了几口,大步流星踏出簪花楼大门。
夜半踏雪,不是飞贼就是巡城守卫。
花袭月脚尖点地,飞身掠上屋顶,行走间,除了脚底踩出的雪印,无其它声响。
片刻,落入一个荒无人烟的院落中。
院子里荒草丛生,破瓦残垣,窗框腐朽摇摇欲坠。
漫雪覆盖在院落中,徒添一丝落寞。
这间院子,曾是上京最著名的镖局,人丁繁盛,镖师进进出出,走货押还,好不热闹。
如今落败成这样,全因接了一趟富贵镖。
那趟催命镖。
花袭月常想,若镖头当时拒了皇家那趟镖,是不是这镖局依然能繁盛至今。
随即她摇摇头,滚滚江湖波涛中,那件事又岂是独独镖局背了这灾祸。
江湖中那些小门小派无一幸免。
十年前,那威震江湖的辛云派,一夜之间化作尘土,掌门辛十七被扣上通敌的罪名,于褐巷凌迟处死。
那铁骨铮铮的辛十七,咬着牙关忍下那一刀一刀剜心刺骨,却不申辩一句。
活活疼死在刑台,炎炎烈日暴晒三天三夜,无人收尸,最后被扔在乱葬岗了事。
连他家人无一幸免,夫人没入贱籍,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他家十五的少年不知所踪,传闻投了井。
想到这里,花袭月心中隐隐作痛,那辛家哥哥曾教过她识字,少年温润如玉,陌上花开无双而立。
“谁?!”
花袭月忽听得身后瓦片挤压的声音,遂抽出腰间的斜阳鞭准备迎战。
树下走出一亭亭玉立清冷女子。
“花袭月,你果然在这里。”
花袭月见是那捕头李乘歌,翩然一笑,收起鞭子,垂手伫立。
“原来是李美人,怎的这么思念我?才分开不是?”
李乘歌抽出佩剑,面无表情:
“解元是你杀的吗?你今夜为何出现在大内?”
“我若说,不是,你信吗?至于,我为何出现在大内,你日后便知。”
李乘歌低眸思索一番,收起佩剑:
“信,你若想杀人,不会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轮到花袭月惊诧了,想不到追捕了她几个月的李乘歌竟然将她的行事作风了解了一二。
“你不想知道解元是怎么死的吗?”
李乘歌面上微微一惊,那解元明明是吃醉了酒,冻死在外面,听她的语意似乎解元的死另有隐情。
“自有大理寺定夺。”
李乘歌并不打算与她探讨,她是一个捕快,不需要一个贼替她拆析案情。
花袭月见李乘歌无意接话,递上双手,似是要乖乖伏法。
可李乘歌却犹豫了,面前的花袭月年纪与她相仿,褪去浓妆,不过是一个少女。
转念一想,她杀过人!虽然杀的都是激起民愤的恶人,其中不乏贪官污吏,可国有国法,哪有不过府审理当民间判官的道理!
“你轻功在我之上,为何不逃?”
花袭月嘻笑一声:
“被你抓了,总比被大理寺抓了好,嘶~大理寺那酷刑,本姑娘可吃不消。”
见她疑惑,花袭月凑上前解释道:
“过了今晚,明日大内会发布对我的海捕文书,李美人若现在擒了我,可是大功一件,保不齐升官发财啊。”
李乘歌不知她所言为何,但官捉贼,天经地义。
花袭月乖乖跟在她身后回了六扇门。
今夜头号要犯落网,六扇门上下议论纷纷,有说李乘歌运气好,有说李乘歌有点本事倒也不全然是个花架子。
只有李乘歌心中惴惴然,这一切似乎太过巧合。
恰好她要回家的途中,发现了一窜似是女子的脚印,恰好,那脚印来自于一个轻功很好的人,恰好,她回家的途中会经过那间废弃的镖局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这花袭月好似故意露了马脚,引得自己去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