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月劳动节放假,父母问我:“来我们这吗?”
他们说的是他们工作的地方,自从父亲透析了以后,就重新开始工作了。我本想说不去的,因为我有后顾之忧,我笃定这一趟必然伤痕累累,去了以后再回来,可能在心态上会发生一些变化,所以我不敢去。但最后我还是去了,因为他们说:“我们想你了。”
这个理由,我没法拒绝。
我坐车到九山,一出车站我就看到了父亲。他安静地坐在车里面,看上去瘦骨嶙峋,脸部微带浮肿,头顶上也露出了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秃头。
我还记得初一那年,父亲开着新车到学校来接我,一身西装革履,帅气十足。同学们都说:“你爸爸好帅,好年轻啊!”可也就短短半年,家里竟衰败如此,我一时无法将眼前的他和几年前的他联系起来。变了,所有的都变了,一场大病让所有付出都回到起点,就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可是,它明明发生过啊!
父亲明明是那么要面子,他明明可以是一名成功男士,可是所有的改变他都接受了。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为了我能读书,为了给自己治病,他在拖着身体前行!从过年补课到至今,我没有再见过父亲。半年而逝,他却几乎足足老了十岁。如今我只是看了一眼,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难过。
一路压抑,在父亲新买的二手面包车上。
原来的车子卖了,全变成了药。但因为父母在郊区的地方租了房子,离市区还有一段路程,再加上他们经常往返工地,于是便有了这辆二手车。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去了工地。母亲还在忙,工地上的事情也没有做完,父亲也需要回去。
太阳吐出火舌,把大地烤得发烫。一路颠簸不已,油门处还时不时传来几声怪叫。到工地的时候,父亲摁着喇叭,嘶哑的鸣笛撕开酷热之下的寂静。
或许是听到了车子的响动,母亲急忙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在看到我以后,一脸的欣喜与激动。于是赶紧将手擦拭,跑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累了吧?”
“没累,饿了。去做饭吧,我来帮您。”说完我便走进了厨房。
一个电磁炉,一个插排,一口锅,一把菜刀,几副盘碟碗筷,再加上一点剩菜。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水,水桶里放着几条与此不相称的活鱼,就这么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厨房。室内暗沉,甚至没有装灯。
我心里难受道:“这么暗,能看得清吗?”
母亲一边洗菜一边说:“不是很清楚了,我的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远处的东西经常变成一团模糊。以前倒是还能看清,但这段时间以来,视线下降得越来越厉害。”
我心里清楚得很,自父亲生病以来,母亲几乎天天以泪洗脸。
我洗着菜,拿着刀剖鱼。鱼鳞、鱼鳃和鱼的肠子占满我一手,鱼尾在手边甩了两下,我抓着它,用力攥紧。
“你爸老了很多,他为了工地跑上跑下的,头发掉得厉害。现在每个星期都要去医院透析两次,一次已经不够了,透析的费用也不能报销多少,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他的病目前还比较稳定。”
年初,姐姐和母亲去配型以后,结果却没有一个配中。恐怕能配中的就只有我了,我倒有这种意愿,也就一个肾而已,别人手里握着“肾”,那我就把这个肾割了,放进父亲的身体里,又有何不可?
不过,也只是容我想想。
母亲烧了一桌华丽的饭菜,我们一家人,外加几个工人。我们围在桌子旁,坐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知了在户外叫个不停,在这初夏里,却感受不到一缕清风,一顿饭吃得我热汗直流。
母亲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点,从房间里搬来西瓜,说:“吃完饭吃西瓜,降降火。”
我对着她笑,内心却满是酸楚。从这恶劣的工作环境来看,我大概也能猜出居住地会是什么样。
傍晚时分,我们把打包好的厨具放进车子,踏上了回家的路。车外万家灯火,耳边风声呢喃,星空藏着黑夜的秘密,一路惬意。
到了家里,干净的房间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张床,床的一边放着书桌凳,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凳子下放着一箱牛奶。瓦泡灯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我最后的那点逞强。
我放下东西,说:“妈,我要上躺厕所。”
母亲说:“不远处有间茅房,你去那吧。我先给你烧水,你等会回来洗澡。”
即使什么都没有,他们也尽了最大努力给了我所有,所有的付出都是悄无声息。一个房间尚且如此,那么那些我不在这里的日子里,他们又扛下了多少?
我走出家门,找到一片水泥地,头顶一片星空,四周寂静一片,泪水从眼眶钻出来。
我在心里问自己:顾晨光,如果你还考不出理想的分数,你还有脸来见他们吗?你还有脸见自己吗?
我没有考出来,所以我愧疚。于是,这就成为了我的一个心结。
我站在原地冷静了很久,直到夜凉了,树叶开始哗啦啦地响。我擦干眼泪,循着微弱的月光一步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里,我的眼睛仍然红红的,母亲担心地看着我,说:“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刚刚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没事。”
母亲关心道:“小心点,这里的路不好走。”
我笑着说:“嗯,知道了。”
这条路是不好走,这条路有太多坎坷,也有太多的不如意与成长的痛,但我身上背着一份重大的责任和一份沉甸甸的爱,想必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将这条路走完!
02.
父母每天都要去工地,但因为我的假期特别短,只有三天,而且作业又很多,所以我不能陪着他们。我就在家里疯狂地写试卷,等到了饭点,他们就会回来。
父亲除了要上工地,每个星期都还需要做两次透析,透析的地点在附近的中医院。到了约定的日子,就得早早起床,在七点半之前赶到。
第二天我陪他去了一趟,仅一趟,我就不敢再去了。
那天早上是母亲开的车,到了医院以后,这里是一如既往的拥挤,尽管我们抢在了最早的时间,可透析的病房里还是躺满了人,药味刺鼻,呆不了多久就有种令人呕吐的冲动。角落里的那张床是父亲的专属,父亲不希望被打扰,透析的时候只想安静地躺着,或冥想,或思考,或休憩。
我呆呆地看着他,坐在一旁。
父亲蜷起那衣袖,接受护士姐姐的血样检测。大针管的针头插进那盘龙大的血管中,一针见血。血液一下子就注满整个针筒,鲜红地射进我的双眼,来得那么震撼与突然。
父亲淡然地看着,随后又将衣袖放下。护士姐姐一直在和他说话,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又或许是为了了解病情。
血液开始流进机器,机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血液随着整个管子的转动如大坝般决堤。
父亲一直看着我笑,看上去似乎毫无痛苦,他是怕我承受不了,所以才装作一脸轻松的模样吧。
我将头转向一侧,嘴角抽动,说要上厕所。
他紧握我的另一只手微微地颤抖,然后再松开,说:“好。”
他舍不得我走,哪怕一秒。他可能觉得我多陪他一会都是幸福的,因为不知道我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离开病房,离开这个睡满了二三十人的大号病房,只觉得所有的传闻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我曾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初中的时候流行史铁生,他的事迹常常被引用为写作的素材,语文老师讲他的生平诸事,于是我学会了套用。在那为了得到高分而写满800字的文章中,我曾不止一次的述说史铁生人生的不易与艰辛,满口的人生坚强大行其道,就好像真的能感同身受一般,但事实是我并不能。即使我不能,我也可以将800字的作文写得轻轻松松。
史铁生的作品我都没有看过,但还是被我写得妙笔生花,然后在看到老师给出的高分以后笑得得意忘形。我有认真地了解过他的生平,为了写作而去了解,而非被他激励。他的世界离我太远,远到触不可及。只是能在看过之后,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他给自己的一生定义为“职业是生病,业余才写点东西”,我真正被他的文字震撼是在阅读《我与地坛》的节选时,其中有一段关于透析后血管的描写。具体是怎么写的我已经忘了,但看见父亲的手就忽地想起。但是相对于文学作品,就算再怎么惊心动魄的描写也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史铁生的一生被这种大针孔的管子扎了1000多下,脆弱到连打个喷嚏都会被送到医院进行重症监护,身体的免疫力几乎为零,不能感冒,也不能生病,甚至连吃一口饭都会累出汗来。
父亲是在拼命地扛着吧?
那两根粗大的血管在左手静脉处张牙舞爪,如蚯蚓一样盘踞着,随着血液的流动懒散地扭动着身躯,丑陋得触目惊心。
我跑进厕所,眼泪不自觉流出来。
按照这样的势头,父亲还能扛几年呢?没有肾源也没钱的他又能扛几年呢?他能扛到我读完高中吗?他能扛到我高考吗?他能扛到我结婚生子吗?但他一直都在拼命地扛啊!扛到手心出了汗,扛到手在颤抖。他多么希望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于是他缓缓地松开手,甚至舍不得我走开哪怕一步。
父亲以为自己隐蔽得很好,但我知道的那些事只是不忍拆穿。因为我怕把一切说破,他就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卖力地向我讨好,做着本不属于这个穷苦家庭的事。
于是我怕,我把它藏了起来。
于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地做起了一个哑巴。
父亲的整个手臂全是被针管注射过的痕迹,血管早已变形,一根根静脉变成了粗壮的圆柱形,就像一只只巨大的蜈蚣攀附在他的手臂上,只要他的手臂稍微一动,那一只只蜈蚣就会张牙舞爪。
我害怕,我很害怕,我不是害怕父亲的手臂,我害怕的是父亲的身体状况。我原本以为透析能给他带来健康,但却没想到竟有这般代价。副作用太大了,太疼了,疼得他竟连觉都睡不好。
03.
这晚,父亲在后半夜被疼醒,然后把灯打开,痛苦地呻吟,于是再也睡不着。
母亲被吵醒,然后睁开惺忪的双眼,帮父亲揉揉肩捶捶背,以缓解他的疼痛。一番折腾之后,母亲再也睡不着。
我们在租的房子里,三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什么响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尽量忍着扛着,不打扰我的休息,因为他太希望能给我一个好的假期了。可我还是会醒来,仅仅因为他的一两声咳嗽,我就会醒来。
我翻过身子看着他们,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于是疑惑:“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母亲叹气,说:“你父亲疼得睡不着,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就醒了。”
父亲瞪着母亲,转而咳嗽两声以作掩饰,关心地问:“不打紧的,你怎么醒了?我吵着你了吗?”
我也不知道父亲哪里疼,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很疼,因为以我所了解的他,小病小痛根本就不会叫唤。我在这里的时候是这样,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更是这样吧。
我笑了笑说:“没有,在学校里我有时也会在这个点醒来,可能习惯了吧。”
父亲关切地问:“在学校也这么晚睡?”
我掩饰说:“12点左右吧,也不是很晚。高中读书应该吃点苦头的,没事的。”
父亲翻了个身,又轻轻叹了口气:“在学校里吃好点,别饿瘦了。”
我点点头,说:“好。”
父亲又问:“现在还睡得着吗?”
我摇摇头:“已经睡不着了。”
母亲把电风扇按停对着我吹,然后把电视遥控器扔到我的身边,说:“睡不着你就看会电视吧,反正我和你爸暂时也睡不着。”
这是一个小小的彩色电视机,应该是房东的。
我点了点头,说:“好。”
母亲突然站起来问我:“你饿了没?你爸饿了,我给他煮点面吃。我多煮点吧,加几个鸡蛋,你也吃一点。”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微笑,然后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父亲虽然疼得睡不着觉,但是他看见了我在身边就没有那么痛苦了。母亲虽然看上去已经很累了,但她还是乐此不疲的给我们煮面吃。我的嘴角已经情不自禁地弯起,暖暖的幸福被微笑阐释得如此微不足道。
或许幸福就是这样吧,他们在微笑的时候,恰好我也在微笑。
但更多时候幸福是一瞬间的事情,等过了时间点还是需要面对现实,就像母亲总是把鸡蛋留给我和父亲吃一样,她从来都只是煮好了放进我们的碗里。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鸡蛋,就不需要这么节省了。就像躺在角落里的那支瓦泡灯一样,我知道是因为我回来了,他们连一个瓦泡灯都要换成新的。
这就是我不敢再去医院的原因,也是我不敢再去工地的原因,我见不得他们吃苦,哪怕见到了一丁点儿,我整个人就难受得不行。但是这些又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我又不得不去面对。
我记得刚来的那一天,我在工地里帮忙搬砖挑沙,母亲明明累得汗流浃背,却始终问我我累不累。父亲在一旁写规划,也是满头大汗,却给我送来西瓜。他还说他想在这里给我买个房,可惜公司没了。他那眼神里满是憧憬和渴望,却又带着一种遗憾和神伤。
公司没了,以前的那个家没了,可父亲和母亲还在。同以前一样为了生活忙碌着,辛苦着,劳累着。
我不在乎自己累不累,我只想让他们不那么累,可那些我不在这里的日子,他们的苦和痛我又如何知道呢?我来到这里以后,几乎每天都是大鱼大肉,说是为了给我补身体,可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呢,他们分明就是白菜加大米饭,怎么便宜怎么去吃。
我也不知我来这里以后能带来什么,可能于他们而言,是好久没见儿子的欣喜,是一家人团聚的幸福。但是于我而言,带走的却全是重重压力和那些负债累累的爱。
在学校里的辛苦和在工地上的辛苦,两种辛苦不可以拿来比喻,一种是体力劳动,一种是脑力劳动,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在为生活而努力着。可一旦我知道了他们的艰辛时,我就会失去当前的状态,以祈求更多的脑力劳动来和他们的体力劳动相持平。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能稍微对得起他们一点。
可是我那个状态呢?我数学不及格呢?这样的我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真的努力了吗?
我做不到问心无愧,我也做不到欺骗自己。更何况家里没钱我是知道的,以前我只是觉得是没钱而已,借钱还能凑活过。但我没想到父亲的病成了这样,是在过着借钱也过不好的生活。
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么伟大的爱。流泪是在自我安慰,只有愧疚,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才能自我安慰自己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而这份良心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至于羞愧着死去。
我懦弱,所以我不敢再来这里。我不敢看到懦弱的自己,也不敢看到痛苦的父亲。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但是我却什么都明白。
第三天午后,我与父亲在汽车站分别。父亲只是简单地交待了几句,我抱着他,却不敢用力。
父亲一路目送,始终微笑,说:“小伙子应该坚强。”
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