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饿脱相的老虎
张翛燃2023-11-17 20:548,960

  01.

  从九山坐车回来以后,我再次变沉默了。

  其实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开口,想要找回从前的那个自己。但是每当我鼓起勇气时,生活总是会给我一拳重击,让我退却,让我沉默,让我再次屏蔽全世界,就只是为了能考一个高分。

  我知道家庭的现状,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分意味着什么,一个家的希望全在我身上。所以我选择沉默,以此用更多的精力去学习。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变了,我变得更不会花钱了。

  我本就不会花钱,对花钱我一向都不擅长,这次回来以后,我就变得更加无力。我觉得自己用钱很奢侈,这表现在多个方面。我决定不再做一个奢侈的人,因此我将一天吃饭的钱削到了8块,我还跟卖武大郎烧饼的老板熟了起来。

  其实武大郎烧饼很油腻,对于我这种满脸是痘痘的皮肤,本就不应该多吃,但是它的价格很便宜,而我又不能太奢侈,于是也就接受了。

  要说它不好吃,对每天盈满的顾客也不负责。学生的高峰期,老板连收钱都来不及。我和老板熟了以后,老板就叫我来帮忙。于是每天的下课铃声一响起,我就跑来卖烧饼,即使那闻起来的气味很恶心。

  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油,但对面那家卖炒粉的店用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油——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在回收油。他们把盛满炒粉的那个大钵斜着抬起来,大钵的底端就出现了一层黄油。看上去并不澄澈透亮,甚至还带有一层黑色杂质,像馊水那表面的浮萍——也像我这张丑陋的脸。

  老板为感谢我的帮忙,让我吃到了免费的武大郎,于是每天我都有8块钱来买饭菜。

  每天下午一下课我就先跑去,因为也会有别人去,我不想被别人抢了,所以有时候铃声一响,老师还没说下课,我可能人就已经先跑出了教室。但就像我说的一样,痘痘是止不住脚步的,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天天都与武大郎烧饼打交道,说不定哪天我自己就长成了武大郎了。

  嘿嘿,这样一想,我反而开心不已。

  我在极度口渴时,飞快地跑到教室里来接桶装水;我在笔芯快用完时,一遍遍将它用力往下甩;我在吃饭时,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我终于可以不用再那么奢侈了。

  每次我抓起武大郎看到那一层厚厚的油水时,我就在想:我这是在吃自己的汗啊。

  武大郎的油腻无营养与那个青春灿烂时光里的陌上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曾经那张吸引过万千女同学的温润如玉的面孔,在那两个星期里就像被洒了生化毒液一般,前赴后继地长出了一颗又一颗痘痘。以前的痘痘还没有好,这一次它来得更加猛烈。

  我,被毁容了。

  02.

  我一如既往地去黄老师那里取钱。

  黄老师说:“就取这么多?”

  我说:“嗯,就取这么多。”

  我想,我不是还有武大郎烧饼嘛,应该够了吧。

  黄老师郑重地说:“这个星期还要交一些费用,这点钱够花吗?”

  我说:“应该够了,我上个星期还有多余的。”

  黄老师说:“那好吧,如果你不够,就随时来取。”

  我说:“好,但应该是够了。”

  我的钱放在黄老师那里,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从初中开始便如此,父母怕我乱花钱,虽然也知道我不怎么花,但放在班主任那里他们会更安心。

  进入一中的第一天,我就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黄老师那里。我每个星期可以在他那里取一百,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我有权利拒绝。大多数情况下我是没有钱了才会去找他,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

  取一笔,记一笔,他专门给我开了一个账户,就像到银行取钱一样。记得清清楚楚,让我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

  交班费,交练习费,交资料费。

  我想:如果我上个星期能少吃点东西的话,那该多好,这样我的钱也不至于只剩下了这么一点。

  果然还是在学校里好,开销不必那么大,在父亲那里就不行了。他们会为了我买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吃的菜也比平时好上数倍,虽然我一贯拒绝,但他们总是说没有关系。可是这样,就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我很想陪父亲,我真的很想陪他,但我怕心脏受不了,胸口受不了,眼睛也受不了。

  父亲和母亲去工地的时候,我留在家里写作业,父亲交代道:“如果草稿纸用光了,就到橱子里拿,那里有很多。”那些都是他的工作用纸。

  父亲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得很优秀,我曾看过他写的笔记,密密麻麻,工工整整。

  他初中时因为家里穷,导致了中途辍学。如果当初他能继续学习,应该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

  我在橱子里东翻西找,找到了一堆缴费单,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天文数字:

  一千,两千。

  一万,两万。

  巨大的数字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绑着我的心,我被绑在那张网里,如此压抑。

  我抓着缴费单发抖,只是傻傻地盯着,六神无主,目光呆滞,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

  我想继续写作业,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于是我骗自己已经对缴费单失去了兴趣,然后把它们藏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哑巴。

  家里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我想:我应该要做一些什么,在学习上,在生活上。

  能少用点钱就少用点吧,能多考一分就多考一分吧,能多流一滴汗就多流一滴吧。我做不到那么多,起码也可以做到一点吧。

  黄老师说:“如果钱不够花,就随时来取。”

  但是钱没有不够花的说法,只是什么时候花光罢了。如果花光了,我还是会去找他,但前提是我得先扛过这一个星期再说,我没死再说,我能好好地活下去再说。

  我每天都吃不饱饭,因为我穷。正因为我穷,所以我每天都吃不饱饭。

  饿到极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那感觉就像是要死了。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所以我要扛着,即使毁容了也要扛着。以前我总担心毁容,现在却没有了这个顾虑,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于是我问武大郎:“你好吃吗?”

  武大郎说:“好吃。”

  我又问武大郎:“你顶饱吗?”

  武大郎说:“顶饱。”

  我继续问他:“那我每天都吃你可以吗?”

  武大郎说:“可以,但那样肚子可能会坏掉。”

  我疑惑:“但是顶饱对吗?”

  武大郎说:“顶饱。”

  我释怀。

  于是我选择了相信他,就像相信菩萨一样。于是我吃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武大郎,就像吃大米饭一样香。

  早上吃武大郎,一嘴的油水。

  中午吃武大郎,一嘴的油水。

  晚上吃武大郎,一嘴的油水。

  我还想着夜宵也吃武大郎,可是口袋里空空荡荡。

  我吃了14天武大郎,就像吃大米饭一样香。可武大郎说话不算数,就像菩萨一样。

  你大爷的,说好的顶饱呢?

  以前我总以为眼冒金星是假的,现在才发现还真的存在。原来除了被别人打晕之外,饿也能产生这种奇象。这种感觉好难忘——我的脑袋沉沉的,好想睡一觉。就趴着睡,什么也不做。但那两条腿似乎还有力,像风一般地奔跑着。

  我肯定不会去找药店老板。

  薛砚总是在我旁边吃东西,他一吃东西我就想喝水,一瓶瓶水往我肚子里灌,肚子涨得像一个孕妇,而且一天8瓶,于是我拉稀。他经常在我旁边秀恩爱,我要是有一锤子,肯定要重重地敲他,把他的脑袋敲破,吃他的脑浆。我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吃了他的肯定能变得聪明。我始终没有吃他的脑浆,因为他给了我别的东西吃,顶饱就行,无论吃什么。

  我终于撑到了周末,身上再无一分钱。花光了钱,我终于可以去找黄老师了,我好开心!

  我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体来到黄老师的办公室,百般憔悴地看着他,但是我一点儿都不难过。难过是需要力气的,我没有力气难过,我只有力气去写题。

  黄老师像看着僵尸一般看着我,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很好。

  熬过来了就什么都好。我不仅熬了过来,还瘦了五斤,还物超所值地用了水钱,还写了很多习题。幸好如此,这样我就能不原谅武大郎了——这狗东西居然骗我!

  果然,待在这里还是比待在父亲那里要好,有些东西自己能够掌控,无论是心情,还是眼睛。只是我的心脏有些痛,呼吸不那么顺畅。没有别的,仅此而已。

  03.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一共取了两次钱。每次都取一百,到最后都只剩下了36块钱。为什么是36块钱呢?我不知道,可能是个巧合。

  在第一个星期里,我是因为交完了费用最后剩下了36块钱。

  那么在接下来的7天里我要怎么生活呢?十六岁的我口袋里揣着36块钱,坐在深夜的运动场上,坐在璀璨的星空下,为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存活而泪流满面。

  我迷茫地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七天里该怎么活。因为除了学习,我还需要喂饱自己。不过,这个钱是明显喂不饱自己的,所以我只想着别把自己饿死就好。

  36块,平均每天5块1毛多。于是,从一天8块钱的饭菜又被我削减到了5块1毛多。

  我还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什么都是一个人。借钱我开不了口,我知道会有人借给我,但即使度过了今天,明天还是要发愁,因为我还不起。

  我就穷成了这样,穷得就像一条狗。

  《大话西游》里,西洋武士说:“那人好像一条狗啊。”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条狗。

  我拿着36块钱吃了一个星期的武大郎烧饼,一口饭也没吃,一口粥也没喝。

  我就那样吃了过来,吃到想吐,吃到咽苦水,吃到想嚎啕大哭。可是眼泪流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力气。

  我告诉自己:谁他妈的以后再让我吃武大郎烧饼,我就打死他!可搞笑的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又吃了七天的武大郎。

  我没有把自己打死,可能是因为从接受父亲生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迎接生活中所有挑战的准备。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就像接受了父亲生病的这个事实,接受了自己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吊车尾这个事实一样,什么都能够接受,而我现在要做的是把接受了的事实尽量往好的方向引导。

  人是靠逼的,说接受不了时可能是因为逼得不够。把人逼急了,无论是什么就都能接受了。

  我不想毁了自己,虽然已经毁了自己的一张脸,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

  我曾对自己说:要毁容就毁容吧,如果要毁的话,那也是迟早的事。

  现在它应验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是,已成的现实,那就高傲的面对吧!我凭什么要被打败!

  为了忘记饿的感觉,我开始疯狂地写题。就只是想写题,因为除了写题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除了写题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忘记饿的感觉。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想我已经忘了,我忘了饿的感觉,我只记得在饿的时候拼命写题的感觉。那感觉,几乎就快要死了。

  我双眼冒金星,脑袋昏昏沉沉。

  我好想好想睡一觉啊,就趴着睡,什么也不做。

  一个人揣着36块钱熬过了一个星期,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就只是好好地当了一回安静的哑巴。

  在最美好的青春里,贫穷给我带来了一场最舍生难忘的兵荒马乱,乱得我措不及防。

  第二次我买辅导书,买了很多,最后剩下了36块钱。这一次是我自己主动去买的,跟班级无关。

  我要逼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逼到无路可走,逼到想哭都哭不出来,逼到只能拖着满是伤痕的身子向上爬!

  真正地逼自己,逼到快要死的时候,也就应该会对生命珍惜,也就会知道某些东西的来之不易了。

  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以前我总担心着如果由于时间作息的不规律而导致内分泌失调,那就完蛋了。可现在不会再这样想,现在一笑而过就可以。

  吃了一个星期的武大郎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毁容,一张帅气的脸,这一次完全毁容。

  肥油堆积在毛孔处,变成了油脂。油脂堵住了毛囊,汗液流不出来。油腻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层金黄,像是被抹了一层猪油。痘痘点缀在皮肤表层,凸起凹落,坑坑洼洼。

  那怎么会是一张脸呢?那分明就是一条泥路!

  已经这样了呢,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加惨烈。原本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它真正到来时,心却还是咯噔咯噔地痛。

  16岁的男孩容易幻想,幻想所有美好。幻想春天到了,幻想坐在窗子边喝奶茶,幻想小情侣牵着手漫步在夕阳下,幻想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操场上,幻想看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躺在夕阳下笑。

  毁容,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在记忆中,那是只有在别人的脸上动刀才会出现的事。抑或再狠一点,往别人的脸上泼浓硫酸。可是,两者我都没有沾上,我还是毁容了。这与在我脸上泼上浓硫酸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一样的。

  接受后,就学会自嘲吧。在别人嘲笑我之前,先自我嘲笑一番。这样的话,别人的攻击也就看似无力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又是剩下了36块钱,可能是在买书的过程自己无意间故意而为之。总之记不清了,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神秘的数字。

  我携带36块钱巨款,在学校的食堂里肆意挥霍,晃晃悠悠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挺过来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的了,除了顶着一头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而油结在一起的头发外,还穿着胸口印有大大油渍的白色校服。纯白色的帆布鞋也沾了稀许黄泥,就更不用说那条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洗过的牛仔裤了。神情恍惚,说话时满嘴的葱油味。虽然我也很少说话,在印象中说了几句吧。

  等我再次去找黄老师时,他已不仅是惊讶了,这次是真的把他吓到了。他还以为是哪个要饭的走进了办公室,吓得差一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熬过来了就什么都很好,没把自己逼疯就什么都好。

  我选择了安静,选择了拥抱孤单,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久了,慢慢地成为了习惯。不愿意开口,也开不了口。

  04.

  在接近地狱的两周中,为了疯狂刷题而存在。写了厚厚的一叠试卷,复习了的卷子堆成一沓一沓。把买来的那本物理参考书也写得密密麻麻,一本书被红黑两种颜色所包围着。还有数学,新买的那本参考书,短短两周的时间内已看不出还有何稚嫩了。

  两个星期的武大郎,我对它的爱够狂执。这样,也就直接导致了我的身体出了毛病。

  身体上的毛病很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就像很多运动员都会有职业病一样,当我用力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也留下了专属于我的病。

  胸口闷到无法呼吸,时常令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不知道那是被饿的,还是因为看题看多了。总之,我的脑子里时常一片混沌。已经刷题刷傻了吧,以至于没有了任何想法,也没有了任何思考。唯一靠下意识就知道的事是拿起笔来就写,一片混沌下,我也能规规矩矩地写出完整的解题步骤来。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出的这道题,但是当我看到它时,手中的笔就会不自觉地滑动。一笔一划时,脑袋里却依旧是混沌一片。

  身体是实的,而脑袋却是空的。这是真的在坐飞机,这是一种神游的状态。我也不知道写题是怎么回事,它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地嵌进了我的骨子里,拿起笔就开始写。至于过程是怎样的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只是将答案与解题的步骤相互比对时,正确率出奇的高。

  两个星期里,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追逐打闹,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喝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饿,什么叫做傻。可能我被饿得太过分,把自己给饿傻了,于是傻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分不清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下课。因为无论是上课也好,还是下课也罢,只要我还在教室里,那就都是上课状态。我就一直坐在桌子旁,我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哪里也不去。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一般。

  我看着自己被时光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个位置,默不出声,顶着蓬头垢面写着题目一动不动。

  我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我也数不清一共刷了多少道题。我只记得一直往前刷,从不注意铃声与阳光的变化。一直刷到食堂里的人都走得空空荡荡,然后我悠哉悠哉地走进食堂,捎上一至三个武大郎。

  可能正因如此,我才会生病吧。

  在第一个黑色周的周五,我明显地感受得到身体出现了负担。水喝多了,拉肚子,拉得厉害。

  我完全是在虐待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因为我只想去逼自己,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只是想,只要不犯法,那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在第二个黑色周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完全坏掉了,想拉都拉不出来。肚子里面没有东西,没有营养,也没有食物的消化。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这里面的含义,因为它是很恶心的,恶心到我自己。可它确确实实存在过,而且我也坚强地扛了过来。

  两个黑色周中,我的肚子均瘪。不需要用皮带去肋,它也会自动陷进去一层。饿得厉害的时候,我就出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胃病。

  电话中,姐姐经常说:“要记得按时吃饭,特别是吃早餐,不按时吃饭容易得胃病。”

  我说:“好。”

  在他们面前我只会说好,苦我自己来吃,汗我自己来流,路我自己来走,穷人家的孩子学不会撒娇,就像富二代不懂的什么叫做糠野菜。能让他们看见成功就是一种幸福,但前提是能成功。

  每天按时吃饭,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不仅仅是于我而言,是对每一个学子来说都是如此。学生中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胃病,张竹闲有,叶知青有,薛砚有,现在我也有了。以前只是听别人说很痛,现在自己来亲身体验了一回。

  胃病经常在黑夜里发作,严重的时候痛得我睡不着觉。除了呼吸急促以外,喉咙深处还会时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呢喃声。腹中隐隐作痛,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瞬间呼吸停止,几秒过后,大口大口地吐气。

  胃病隔几天就发一次,这是恶劣的时候。加上胸口闷,我很怀疑我不是得了胃病,而是肚子里或者胸腔里长了什么东西。因为这些天我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饿得咕咕叫,我才觉得那像是胃病。至于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出来。

  我认为附近的诊所都是黑店,一次小小的感冒就要消耗掉几十块钱。医院我上不起,那都是分分钟几百上下。只要没到真正出事时,那就先扛着。算是自虐吧,自己选择的路,是跪着走过来的。

  05.

  在黄老师那里取到钱后,我就飞速地赶往校外,在几家不同的小店里胡吃海喝,吃得嘴巴咂巴咂巴响。记忆中,那绝对是这辈子一次性吃东西吃得最多的一次,吃完后,我就趴在桌子上动不了了。嘴巴里已经再也塞不下东西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傻笑。

  一大碗面,一大碗馄饨,一大笼蒸饺,一大盒炒饭。

  ——简单的东西,幸福地傻笑。

  但身体透支得太过厉害,超负荷运行的时间长了,连坚强的意志也没能将它挽留。两天后我走进了校医院,我终究还是没能扛下来。身体严重失调,或许已经不成样子了。

  我没有上晚修,在黄老师那里拿到了假条,就往校医院走去。

  我走得很慢,头晕目眩,双脚无力。没有人来扶我,也没有人捎来一声关心。这次我没有带上书抑或是随身手册,我能清晰地感觉得到我的身体已经很累了,它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可为什么这条路这么远?为什么它比过年时走的那条路还要远呢?

  我走得很慢,我一边走一边想,想很多事情。

  我在想身上带的钱够不够看病,我在想校牌有没有带在身上,我在想看病需要几个小时还能不能赶上晚修,我在想如果没有赶上晚修要对等会下晚修来看望我的同学们说些啥。可是剧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我能想到的台词全都没有用上。

  校医务室的大夫永远只有那个大娘,她对我很熟悉了。我一进去,她看了我一眼,就急切地问:“这是怎么了?赶紧让我看看。”她原本看着肥皂剧的心,竟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不是我的脸色太差,让她看着揪心?

  大娘扶着我,让我坐在软垫子的椅子上。她又立马给我倒来了一杯热水,我轻轻地抿了一口。

  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对她相当反感。我常在她这里买药,只为了我那张破脸。我不是很懂我的病况,她却经常吓唬我,你若这样,以后会毁容的。

  现实证实了她的预言,真厉害,怎么不去做一名巫婆?

  在没有人关心我的日子里,哪怕是陌生人的一个微笑,也能被温暖好久。就这么一刹那我被感动了,对她的反感,也全都烟消云散。

  她给我扎针,我把头斜向一边。我没有去问需要多少钱,我也没问需要多少时间。就只是闭着眼,头靠在椅子上。我不想思考那么多东西,浪费脑细胞只会徒添烦恼。

  身体好累,我只想睡一觉,就只是睡一觉而已,可是我却睡不着。脑子在高速转动的同时,心里还在想着台词。

  大娘拿了一床毯子,轻轻地盖在我身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起来,各种关心接踵而至。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内心却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睁开双眼,看着门外,有一种强烈的期待。这期待来得迫切,也来得失望与悲哀。

  门外那盏昏黄的路灯,撒下一片冷清与孤独。悠悠夜空,夏虫乱鸣,静谧的凉夜杂糅着三两声嘈杂。视线穿过夜的影子,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棵树下。

  她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数分钟,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团模模糊糊。月光把她隐藏在黑夜中,而我看不清那是谁。每一遍铃声,都有一个人影站在那树下,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吗?

  我一直在期待有人进来看看我,可是直到我打完吊瓶,也没有熟人进来。

  期待的东西最终都是伤害自己,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又何必有这样的期待。我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被成绩不好所绑架,就不再有人愿意和我多靠近,讨论答案时也不想让我加入。这样想想,我也就看破了。这样的环境中,不依靠自己站起,那么所有人投来的目光就只有鄙夷!

  如果这样,那这个人影又会是谁?

  我一边闭目养神地想着,一边身体出现了反应。吊瓶中的药物吸收得快,再加上头痛眩晕,我开始呕吐不止。

  胃里翻江倒海般运动着,脑袋天旋地转。呕吐物将垃圾桶填充了满满一层,一股刺鼻的酸味迎面扑来,我像丢了魂一般一下子躺在了椅子上,不省人事。

  我们通向公寓的路上经过小卖部,也经过医务室。小卖部在大道的左边,医务室在小卖部的左边。小卖部里头熙熙攘攘,医务室里头冷冷清清。

  我打完吊瓶的时候,第四节晚自修刚下。我在医务室里坐了一会,是为了缓冲身体,也是为了减少失望。待人群走尽,我从医务室里走出来。

  这条路被孤单铺满,我一步一步踩着坚定。我的心是安静的,安静地跳动着,没有一丝杂音。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已经脆弱得不成样子了,按照这样的势头,我会不会在到达终点之前就先倒下呢?我最担心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个,我最担心的是父亲的身体,他的身体还能扛多久呢?

  我不知道,我也无法知道。

  我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不知道前方还有怎样的考验在等我,也不知道如这般拼命最后能换来什么。我对自己的未来是未知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信心。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往前走,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回到寝室,睡在半夜,小腹一阵翻滚,我从梦中惊醒。侧身一翻,就吐了出来。口水沾满了我的嘴巴,我用枕巾擦了两下,又重新昏睡过去。

  第二天,学校起床铃声照旧响起,可我却起不来了。我知道昨天半夜发生了什么,而且就那种呕吐的分量,我也不想麻烦任何人。

  “你们先走吧,早课我不去了,昨晚吐得厉害。郭松,你帮我向老师请个假吧。”

  “嗯,好。”

  “这些等会我起床以后,我会自己来打扫。你们先走吧。”

  他们或是看了一眼,或许没有看,只是没有人说话,只留下洗漱声和关门声。

  我再次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已是早上9多点了,我躺在床上,望着床板,依旧浑身乏力。然后静静地想了一会,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把那双装满了呕吐物的鞋子扔进洗漱间,把那床被褥扔进洗漱间,把没有清洗的衣物扔进洗漱间。

  透过这冰凉的冷水,手指被冻得不听使唤。在流水的冲刷中,一双手被冻得通红。我毫无力气地拿着刷子,在涂抹了洗衣粉的衣物上来回摩擦。

  有时候我会想,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怪人?莫名其妙地生成很多的事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曾经很骄傲地对他们说:“相聚便是缘,以后的日子里请多多指教!”可是如今,什么都没了。曾经的骄傲也像这流出的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衣服与被单被高高地晾起,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地板上映射着一片白。我安静地面向太阳,闭上双眼。阳光温暖地抚摸着我的脸,这一刻多么治愈。

  

继续阅读:第七章·逃生的蛇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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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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