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堂的穹顶上依旧驻留着赞美诗的旋律和浓烈的节日气氛。
做完弥撒的人边喧哗说笑,边走出修道院礼拜堂。人们在门口拥抱告别,相互祝贺圣诞、新年快乐。突然他们沉默了,脸上的笑容变成肃穆。
教堂侧面的墓地里,正在举行一个葬礼。
“……直到你入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一个年老的修女手里拿着《圣经》,低声轻念。
穿着黑色短大衣的林简孤单地站在冰凉的冬雨里,她的身后站着吉娜嬷嬷和两个修女。
看着两个墓工踩在泥泞里,把灵柩徐徐放入墓穴,林简脑子里充满了母亲苦难苍老画面——细密的皱纹,几乎全白的凌乱头发,脸上的那条伤疤。僵硬赤裸的身体躺在冰冷的不锈钢验尸台上……
她今年才66岁。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林简的心里。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苍老的声音飘浮在阴冷的雨丝中。
林简闭着眼,试图回忆母亲年轻时候的脸。她顺着记忆若有若无的细线小心地往前追溯。记忆的闸门慢慢开启,汹涌而至的记忆让她猝不及防。荒芜的地平线,没有星月的旷野,雨雪中的公路,难忍的饥饿,刺骨的寒冷,无边的黑暗……
林简在往事潮水的淹没中拼命搜寻母亲的脸。但是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已经记不起母亲以前的模样了。
吉娜嬷嬷示意林简走上前,把一枝白玫瑰花投放到母亲的灵柩上。雨落在花上,溅到光滑的灵柩表面。
“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林简悲哀地想道。
墓工挥动铁锨,泥土落在灵柩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年老的修女举起手中的十字架向灵柩画了一个十字:“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
“安息吧,母亲。”林简默默地祷告,“尽管你曾经遗弃了我。”
新泽西州,林肯隧道出口的汽车旅馆。
房间里所有的光线被粗厚而廉价的黄色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无脸人衣着整齐地坐在床沿。床头柜上台灯发出的昏暗光芒,让他的身体在墙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他的脚下是一个结实的方形拎包,拉链拉到尽头。
他凝视着床头柜上一个面具。血红色,没有五官,眼睛部位有两个空洞。
电话铃响了,他马上拿起话筒。
对方简短而清晰地叙述了地址、时间和任务,然后说道:“我不希望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
“那是一个意外。”无脸人解释道。
对方无声地挂了电话。
无脸人默默地把话筒放回去。这是一周内他接到对方的第三次任务。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内敛,没有感情,用词精确简短。
两周前的一个下午,他躺在圣马丁岛的白色沙滩上,让加勒比海的太阳喷洒在他赤裸的身体上。
他喝了一口当地著名的“止痛片”混合酒,凝视着阳光下碧蓝的大海。正午的太阳照在他戴着墨镜的脸上和肌肉发达的身上。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混合椰奶、橙汁、菠萝汁和朗姆酒的饮料,但他喜欢“止痛片”这个名字。在阴冷潮湿的伦敦刚完成了一个任务,他需要每束阳光的热量和热带的纯净来驱赶黑暗的街道和血液的味道。
想到热带的纯净,他的目光投到身边像紫檀木雕般的酮体——黑天鹅般的脖颈,玲珑结实的乳房,纤细弧线的腰,饱满浑圆的臀部。
想起昨晚这具价值五十美元的身体如火般热情、疯狂缠绕和扭摆……他舔了舔突然变得干燥的嘴唇,一口气喝掉杯中的酒。
一个侍者走过来,说有电话找他。他诧异地看着侍者憨厚的黑色脸庞,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岛上,也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护照上的名字。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走进清凉的酒吧,拿起黑木吧台上的电话。
“有人向我推荐了你。”电话里男人开门见山,他的英语带有轻微的外国口音,“我有件事需要你的专业能力。”
一个小时后,他查了一下他在瑞士苏黎世银行账户上增加的数字,订了一张第二天早上从圣马丁到新加坡的机票。
在新加坡的港口,他登上了即将离港给在南中国海作业的救捞船“清道夫号”送补给和设备的货船。
尽管刚才对方电话中的傲慢令他不快,但是让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让林静秋这条最重要的线索断了。她的死亡可能就此结束了这个任务,但也有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开始。
他没有多想,伸手拿起柜子上的面具,小心地放入怀里。他拎起地上的包,站起身来,把口袋中的房门钥匙放在床头柜上,关上灯。在黑暗中,他突然想到对方奇怪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守护者。”第一次通话时,对方自我介绍道。
在走向门口的几秒钟内,他感到自己正渐渐蜕变成一个头上长着角、背上有翅膀的巨大动物,野蛮而凶残。
电梯“咣当”一声停下,把林简从沉思中唤醒。
走廊尽头的窗口像一幅黑白水墨画,描绘着冬雨中的纽约天空。
林简在公寓门前停下,把钥匙插进锁孔。
“是林女士吗?”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林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慢慢转过身,发现面前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谁?”林简问道。
黑影向前移动,走到灯光下。这是一个扎着领带、穿着大衣的中年男子。微胖,整齐的头发已在雨中淋湿,贴在头皮上。唇须下部是两片厚实嘴唇,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皮包。
二十四小时前,林简在特警汉默提供的照片上见过这张脸。她停止拧动手中的钥匙。
“对不起,吓到了你。因为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男子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是克鲁斯&克拉克律师事务所的罗伯特·克鲁斯。我找你有事。”
林简看了一眼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
“是关于?”林简飞快地思索着。
“有关你母亲的事。非常痛心她的去世,这也是我来见你面的原因。”克鲁斯有些不安地左顾右盼。
林简沉吟片刻,然后转动钥匙:“请进。”
克鲁斯跟着林简进入房间,顺手关上房门。
不等克鲁斯开口,林简指着客厅里的沙发:“请坐。我换下衣服马上回来。”
林简走进卧室。克鲁斯环顾着房间,把手里的包放在沙发上,拉开拉链。
“不许动!”
克鲁斯转过身来。林简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对着他的胸口。
“把手从包里拿出来!”林简脸色苍白地命令道。
克鲁斯把手从包里拿出来,诧异而不解地看着林简:“怎么了?林女士,我是受你母亲委托……”
“举起手来!”林简一手用枪指着克鲁斯,另一只手拿起墙上的电话,拨打911。
电话铃响了两声,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中音:“911,请问……”
林简对着电话喊道:“罗伯特·克鲁斯在我房间里。我要找警察!我要找安德森中尉!”
“别着急,女士。请告诉我你的地址……”911接线员说。
克鲁斯棕色的脸变白,满脸迷惑:“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林简紧张地注视着克鲁斯,对着话筒说道:“我的地址是……”
克鲁斯把手伸到大衣里。林简一把扔下电话,双手持枪,枪口颤抖地对着克鲁斯。
“不许动!否则我就要开枪了!”林简喊道。
克鲁斯左手向林简伸出,像要用它挡住她的子弹。他右手慢慢从大衣里拿出,手上拿着一张白色的名片:“这是怎么回事?你肯定搞错了,林女士。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母亲有东西留给你!”
林简一愣。
克鲁斯突然不再说话,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林简,然后猛地向她扑过来。
电话线另一端的911接线员通过林简的电话号码查到她家地址,迅速地通知了附近的警察。
从听筒里,接线员听到背景里模糊的对话,一声枪响,然后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