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戴着手套,轻轻抚弄针眼周围的皮肤。针眼隐藏在深色皮肤斑块和皱褶中间,很难发现。
两个急救人员推着折叠担架冲进屋子,看见一个警察和一个修女紧张地看着床前肥胖的背影。他们停住脚步,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山姆小心地放下死者的手臂,轻轻地为她拉上衣袖,然后用床单盖住她的脸,转身对急救人员说:“你们回去吧。”
山姆转身对丹尼命令道:“把门封上,不许任何人进出!让法医马上来。”
“是!”丹尼冲出门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吉娜嬷嬷惊慌不安地问道。
林简冲进三号手术室。这里是血的世界。
20世纪80年代中期,纽约和洛杉矶的街头突然出现一种新型毒品——快克。它像一个疯狂的魔鬼,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了美国。一时间,从纽约到洛杉矶,从迈阿密到芝加哥,吸毒者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呈几何级数量增加。当贩毒变成一本万利的生意,新兴毒贩和传统毒贩之间展开了激烈的领地争夺战,使得每个城市都变成了血腥的战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毒贩之间的火并、杀戮、飞车扫射都在发生。
布朗克斯是纽约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位于城市中心的市立医院每天晚上没有几十个枪伤者或吸毒过量者被推进急救室,倒是一件反常的事情。
李维医生在纽约的另一个危险地区布鲁克林长大,满脸浓须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他身材壮硕,像重量级拳击手而不是优秀的外科医生。
此时,李维和另外一个男护士试图按住手术台上剧烈痉挛、满头扎着小辫的牙买加人。他凄厉地号叫着,满是刺青的身体在浸透鲜血的床单中翻滚。刚粉刷过的墙壁溅满了鲜血。
看见林简,李维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笑容:“简,我们急需你那双超稳定的手!”
林简冲到墙边的柜子前,打开抽屉,准确无误地拿出镇静剂、针筒、止血钳、消毒纱布、胶带……
李维一边压着牙买加人,赞赏看着林简超人的记忆力。
林简快步走到病床边。牙买加人突然停止号叫,开始哭喊:“妈妈,妈妈!我不想死!妈妈,我不想死!我要回家,妈妈!”他粗野的喊声充满了恐惧和悲伤。
听到他凄惨的叫声,手里拿着针剂和针筒的林简突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简!?”她隐约听到李维在遥远的地方叫她。她奋力把自己从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拉回现实中。
“按住他!”她简短地说道。
她把镇静剂徐徐推入文满刺青的手臂。鲜血随着牙买加人渐弱的喊声不断地从大腿根部冒出来。
“枪伤。正好打在股动脉上。”李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上略微放松。
林简飞快地接上挣开的输血管。李维低下头,开始在血洞里寻找被打断的大动脉。
“血压?”他问道。
“七十五,五十。”林简看着面前的监护仪。
“心跳?”
“一百零三……九十五,掉得很快。”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李维低声嘟囔着。
林简一边用消毒棉吸去伤口不断冒出的鲜血,一边盯着监护仪:“六十八,四十二,心跳七十八。”
汗水和鲜血在李维脸上流淌。他闭着眼睛,把手指伸进伤口,试图在一堆鲜血浸泡的筋肉中找到不足两毫米的血管。林简担心地看着不断下跌的血压指数。
“啊,找到了!”李维叫道。
林简迅速递上准备好的止血钳。李维用止血钳夹住血管:“好,现在找第二个。”
他抬头向林简笑了笑,笑容里饱含浓重的忧虑。林简腾出手来用纱布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汗。她的手依旧很稳定。
“找到了!”李维兴奋地叫道,接过林简递过的止血钳。
一股血从伤口猛烈喷出,监护仪上的血压和心跳指数迅速变小,最后变成一条直线,房间里充满单调而连贯的声音。
身上和脸上满是鲜血的李维和林简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电震仪。”李维低声说。
空无一人的护士更衣室。
林简慢慢地脱去满是血迹的护士服,穿着胸罩走到水盆前,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脸上的血迹。暗红色的血水从水盆流入下水道。她麻木地用温水洗着。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变暗。林简感到手上的水开始变凉,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水变得越来越冷,最后变得彻骨寒冷。她感到手上的皮肤、肌肉、血管开始结冰。寒流从她的手开始向全身发散,然后一截一截冰冻,眼前有巨大的雪花飘下来……
林简沉重地呼吸着,感到灵魂渐渐离她而去。带着残存的意识,她像梦游一样跌跌撞撞地向更衣箱走去。她的身体撞在铁皮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颤抖的手打开更衣箱门,在挂着的衣服口袋里摸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急切地打开瓶盖,手一哆嗦,药片撒出来,在地板上乱滚。林简捡起一粒药片放进嘴里咀嚼。极苦的味道充满口腔,她艰难地把药咽下去。
她坐在更衣箱前的地板上,闭着眼睛,周围全是散乱的药片。
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雪花消失了。房间里依旧灯光明亮,温暖如春。
林简站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婴儿。房间里除了监护仪有序的嘀嗒声,一片安静。
“刚才他的眼睛还微微睁了一下。”苏珊微笑说,“他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林简凝视着婴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伤疤隐没在笑靥中。
“去休息一会儿吧,简。”苏珊说。
林简摇头:“我不累,你去吧。”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苏珊伸了一个懒腰,“我出去抽支烟……唉,我妈又让你今年圣诞夜去我家吃饭。”
“替我谢谢阿姨。”林简微笑道,“下次吧。”
苏珊不高兴地拉长声音:“上次你到我家吃饭,还是四年前的事情。”
“是的,阿姨做了白灼虾,菠萝咕老肉,咸鱼茄子煲,豆豉蒸排骨,还有白灼生菜。你在唐人街买了烧鹅和玫瑰叉烧。我们喝光了一大瓶荔枝酒。”
“啊?!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喝醉了,吐了我一身。”
两个人一起笑。
“唉,说到吐……大卫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不着边际地说了半天金融、投资、世界经济危机,我听得差点儿睡着了。最后他吭哧吭哧地问我为什么上次见面后你就没了音信。”
林简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问我你有没有社交恐惧症。”
林简微笑着拿起记录簿,开始记录监护仪上的数据。
“你到底在想什么?林简小姐。这个家伙高大、健壮、英俊,还是纽约大学的经济系副教授,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
“没有吧?”林简说,“但他不好玩。”
“哇!”苏珊夸张地把两手举向空中,“大家都来看看世界上第一好玩的林简小姐,她每星期四天上十二小时夜班,白天睡觉。没有电视,唯一熟悉的路是去市图书馆和音乐书店。唯一的朋友是叫苏珊的胖女孩。”
苏珊走向门口,突然停住:“哎,简,那天和我妈聊天时,突然意识到你是这个医院里唯一能和我说中文的人。你生在美国,在纽约长大,为什么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呢?”
林简默默地记录着监护仪上的数据,脸上有种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