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林简睁开眼睛。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蹲在地上,小心地向前伸出小手。手无声地消失在浓如墨汁的无际黑暗中。她飞快地缩回手,放在脚上。这时她发现自己光着脚,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头。
“妈妈!”她轻声地叫道。
没有回应。细小的声音奇怪地弹跳着,沿着一个看不见的轨迹传到远处。
她在一个黑暗的洞穴深处!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问自己。没有答案,她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惊恐开始从黑暗中向她逼近。
“妈妈!”她又失声叫道。声音再次渐渐消失,没有回应。
林简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想哭,但她内心深处的本能告诉她:“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她小心地站起身来,把双手伸在身前,双脚开始慢慢往前移动。她感到脚下石头尖利的边缘刮着稚嫩的脚底。她的手触到石壁。
石壁表面有冰凉黏滑的东西。林简忍住恶心,沿着石壁慢慢向前走去。转过一个直角弯,她看到远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有一个东西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缓慢而粗重地喘息着,令她毛骨悚然。
林简本能地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消失在黑暗中。
像刚才突然出现一样,喘息声突然消失。四周落入一种古怪的寂静。
林简战战兢兢地向前迈出一步。
像是感应到黑暗中潜伏在一步之遥的危险,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跳动声越来越响……
越来越响,床头柜上的闹钟不断地增加着分贝。
厚重窗帘阻挡了所有阳光的房间里,林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纽约格林尼治村公寓的自家床上。
她伸出手按下按钮,闹钟的铃声戛然而止。表针指着五点钟。闭着眼睛,林简躺在床上,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平静下来。她侧身打开床头柜上方的抽屉,拿出药瓶,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她用依旧颤抖的手把药瓶放回,再从柜子下方取出半瓶白兰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倒了半杯,和药一饮而尽。
烈性的酒像一条温暖的细线流入冰冷的身体,分散到四肢。林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从浴室里出来,林简边用毛巾擦着齐肩短发,边向客厅的窗口走去。她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如潮水一样涌入小小的公寓。
二十九岁的林简有一张并不能称作美丽、但有独特魅力的脸。坚挺、小巧的鼻子下面,薄薄的嘴唇闭上时形成一条直线。微陷的眼睛是脸上最动人的地方,在茂密的睫毛包围中,瞳仁非常的黑。当她专注地凝视时,瞳孔的深处隐现一抹钢蓝,给黑色以一种神秘的深度。她左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正好在酒窝的位置。她笑的时候伤疤就会隐没在笑靥中,但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林简开始在狭小的客厅地板上练瑜伽。从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把她修长、柔软的身影投射在浅黄色的墙上。
端着大杯咖啡,林简站在窗前,凝视着远处华盛顿广场拱门的剪影。
二十三米的拱门后面,冬日黄昏的雾霾中,太阳喷发出一天最后的绚丽光彩,渐渐西沉。黑暗像稀薄的雾从每个街角漫出,慢慢地填满城市的每个空隙。
林简的心情开始变得暗淡。一种深沉的孤独和恐惧像窗外的黑暗一样爬上她的心头。
她把咖啡杯和酒杯在厨房的水槽里洗净,放在架子上。她走回卧室,把床头柜上的酒瓶放回柜里。她在关柜门的时候,有一个金属的东西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一把点45口径的史密斯&韦森手枪。
窗外血红的落日慢慢消失在纽约下城错落有致的天际线后面。
往北一百条街以外,纽约哈莱姆区。
最后一线天光正飞快地消失在哈德森河面上。一辆白底蓝字的警车驶过路边的一个凹坑,溅起一片雪水泥混合物,停在“圣十字修道院”门口。
丹尼,一个黑发黑眼的第二代意大利裔年轻少尉,飞快地跳下车来。他一边把黑色的警棍挂在腰带上,一边快步地向修道院的木门走去。
车里,山姆中尉慢条斯理地带上警帽,对着后视镜正了正,然后吃力地把肥胖的身躯挪出警车。他小心地避免刚擦过的靴子踩到雪泥里。他听到前方丹尼用力的敲门声。
七天。这个数字在山姆脑子里慢慢变大,占据了整个空间。
山姆和丹尼跟在吉娜嬷嬷后面,走在一条昏暗的甬道里。
吉娜嬷嬷是个严肃高大的老修女,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还沉浸在最初的惊吓之中:“……她在这儿已经十多年了,和我们一起侍奉上帝。她平时主要为修道院做一些和外面打交道的事情。”
“还有七天我就退休了。”山姆想。
在昏暗的灯光下,嬷嬷的声音像风中的青烟,有形状没质地地缓缓飘散:“……像每天去集市买菜,给姐妹们补充一些生活必需品什么的。”
在嬷嬷低而急促的话语背景里,山姆突然想起这些年和他曾经坐在同一辆车里,但已经死去的搭档。他依旧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
“你这个幸运的杂种!”他对自己说道,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起那幢在阿里桑那州的凤凰城郊外沙漠边的褐色呆板的小房子——他和他患风湿性关节炎的妻子退休后的家。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瞬间自己也分不清是心有遗憾还是对能活着退休的感激。
三人走进修道院不大的礼拜堂。山姆略微不满地看着依旧戴着帽子、大剌剌地向前走的丹尼,但他没有说什么。摘下帽子,他在圣水盆前沾湿手指,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7”这个数字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为什么……”丹尼转过头问道。嬷嬷示意他头上的警帽。
“对不起。”丹尼不好意思地摘下帽子夹在腋下,“为什么给我们打电话?”
“这是我们修道院里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给医院、警察、消防队都打了电话……你们是第一个到的。”
三人穿过礼拜堂,走入另一条昏暗的走廊。向右拐,前面是一条短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吉娜嬷嬷在右边的第二扇门前停下。
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吉娜嬷嬷摸到墙上的开关。屋子上方的一盏低瓦电灯亮了。
房间很小,几乎没有家具。墙上有一幅圣母抱着圣子的画像。下方的桌子上除了一本《圣经》什么也没有。靠窗放着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白色床单。
床单下面有一个人体轮廓。
山姆示意丹尼不要急着进门。他站在门口,用几秒钟环视两遍这间不大的屋子。然后走进去,他沉重的身体把旧木地板压得吱嘎作响。
山姆在床前停下,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然后轻轻地掀开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