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的跌宕起伏叫大病初愈的周竹脑袋发蒙。直到被沈长老带回立羽院,周身顷刻宁静下来,只有稀稀落落海棠花瓣在眼前飘动时,他方才生出了一丝异样的真实感,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个坏人忽然指自己,庄门主可是信了,这才让一位长老亲自“看守”?
自己如今,成了嫌犯?!
这个念头着实让周竹有些讶异,甚或着急,但却只着急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无澜。
若是他回忆起十多天前被丁氏祖孙一口咬定是为求娶而打擂台时自己的反应,就会发现,由于被误解而产生的急火攻心、百口莫辩是那般强烈。
但此刻,类似的强烈情绪并未再出现。
一方面是他已经被迫接受,或说懵懂地明白,被他人误解是一种常态。人根本管不了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做,以及这些做法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他只是知道,事已至此,任何结果落下,都必须挨着、受着。
另一方面其实是因为庄翊。刚刚栖山堂内,庄翊一句“他绝无可能参与此事”掷地有声,重重砸在了周竹心上。庄翊是相信他的。庄翊是相信他的!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这个念头在周竹脑海反复升起,又落下,他的心莫名踩上了一处落脚石。
只要庄翊信他,其他人怎么看自己,周竹根本不在乎。
其他人自然也包括了庄门主。
对未来素面相迎的周竹领着沈长老进入自己短居逾旬的西厢房,二人各怀心事,都不曾主动言语。
于梧桐门而言,沈喻沧才是这院子的主人,但他入了室内却有些拘谨,无论是卧榻还是桌边高凳,都不曾落座。而客人周竹则木讷惯了,丝毫没有主动招呼的意识。他心里却是在踟蹰其他事——到底要不要开口询问沈长老。
要不要问他门主是何意?自己将会被如何处置?翊姑娘会不会受影响?
二人陷入了微妙的僵局,最终还是沈喻沧难忍空气中的尴尬,开腔道:
“周公子,我奉门主之命,须在此叨扰一阵。希望你莫介意。”
周竹听罢,松了口气般摇了摇头,他环视沈喻沧身侧,开窍一般道:“长老——您,请坐。”而后挠挠头,回忆起少时父母的待客之道,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做。忽然看见了桌上茶具,这才恍然大悟,立即伸手倒了杯茶递给沈喻沧。
沈喻沧道谢接过,并没有喝。
此后,二人再次共享沉默。
周竹坐回卧榻上,想找些事做,便在手边寻早前请滕婶儿带来的两本小册子,上面写了养生保健的一些建议,说是梧桐门的内务和大夫写给不通武艺的门人看的。寻了半天也未见,便生生发起呆来。中间几回念起心中疑惑,他又禁不住望一望沈喻沧,最终却什么都没问出口。
或许是望的次数有些多,原本坦然自在的沈长老给闹得暗暗发毛。他向来笃信自己看人的功力,虽然凤翱明显生了疑,但以他所见,此子要么极善伪装,是个原州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个缺心眼儿。
两种可能,大约是二八开。
沈喻沧见对方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只能靠自己,便故作轻松道:
“周公子可是有话想说?不妨言明,沈某知无不言。”
“啊……”周竹被他猛地这么一问,脑袋霎时空了。
沈喻沧料他如此,接着说道:“既然周公子不便开口,沈某便抛砖引玉——倒真有件事儿想请教公子。”
周竹磕磕巴巴道:“您——您——请说。”
沈喻沧朗声道:“旬日之前,阿翊受伤,我问了下面办事的人,说她是被一个姓丁的老妪所害。此事,与你有关,对吧?”
周竹略显愕然,未料及沈长老会在这时问起丁氏。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便直直道:
“是。丁氏祖孙之事皆因我而起,害得翊姑娘受伤,我于心有愧!”
沈喻沧追问:“我又听说,你也受了重伤?”
周竹没有回答,他略微低头看向地面。
沈喻沧见状,便接着道:“你挨了丁姓老妪一掌,而那掌——原本也是给庄翊的?”
周竹依旧无言,见沈喻沧不再接话,只能点了点头。
沈喻沧:“这掌之后,你可是受了重伤——经脉尽断了?这才在门内养了这么久伤?”
追问之下,周竹流露出一丝赧然,“翊姑娘是受我连累,原本这两掌,都该我自己受。”
沈喻沧:“嗯,看来事情与我猜想得大差不差。如此说来,你怕是要重谢我。”
“啊?”周竹抬头,疑惑地望向对方。
沈喻沧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口吻道:“前两日,我在外闲逛时无意追着一老一少,据说是两个西京来的妇人,在城中跑了一夜。那位老者手拄长拐,少者佩有双刀。”
“您说的——正是丁氏祖孙。她们……”周竹欲言又止,想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知沈喻沧话锋一转,接住周竹的欲言又止:“她们如何?”
周竹不解,有些支吾道:“您……为何要追逐她们?”
“那位长者确实有些凶神恶煞,但身边的小娘子,我瞧她模样生得还算俏丽……你这般着急,可是对她有所记挂?”沈喻沧微微带笑,问得真真假假。
周竹被他峰回路转激得一皱眉,这位沈长老,怎么忽而这样?他原不想接话,却又觉得不甚礼貌,只好正色道:“从未记挂过。”
沈喻沧看在眼里,“我也没有对她们做什么,就是追着人跑。追到了,就取根软绳绑住她们,自己在一旁喝口酒、歇一歇。不多会儿,她们就自己挣脱、逃了——她们一逃,我便继续追着跑。走走停停,反反复复。如此一夜,破晓收摊。”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周竹的脸,那人面上满是不解,又继续自说自话:
“她们二人说话实在难听,拿布堵了嘴还接着嚷嚷,我差点没忍住想拍晕她们——但拍晕了就跑不了了,便也罢了。自始至终我都蒙着脸,她俩未看清我面容,也不知我何故如此。之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就听下面报,说这两个人出城去了。并且——再没回来过。”
周竹惊讶。这沈长老看似不着调的行事做派和庄翊如出一辙,背后当有深意。丁氏二人虽然出尔反尔,又重伤庄翊和自己,但她们妇孺老的老、少的少,即便有武功傍身,若在城外遇上匪帮,人多势众,怕是……凶多吉少。
哎。他轻叹一声。
沈喻沧自是看在眼里,“周公子,似有不满?”
周竹急忙摇摇头。
沈喻沧:“呵,那便好。谢我之事,公子不必着急。但你可知,我缘何如此?
周竹定定看向他双眼,再次摇了摇头。
沈喻沧起身,行至窗边背向周竹问道:“我梧桐门走到现在,于原州城也算有头有脸。你可知,靠的是什么?“
周竹不解:“是——武艺高绝?”
沈喻沧回身,面色微沉:“是,又不仅仅是。这门内但凡执刀剑者,无不体会过刀尖舔xie,我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方才在这江湖拼出一席之地。庄翊是门主之徒,她若想在原州横着走,有谁敢拦?但她为了护你,竟被莫名其妙之人、其妙莫名地打了一掌。且不说此事她未曾开罪于人,即便是她去打一位男子的娶亲擂台,赢了却不嫁,只要她想,谁敢说不?所以,庄翊受伤一事于我门而言,是不可忍受的。你能明白?”
这话说的再清楚不过,庄翊为了他周竹受了委屈,梧桐门也吃了瘪。
周竹被这十来天平静生活抚平的愧疚心再次升起——“翊姑娘,原本不需为我受罪……”未说完又被沈喻沧打断。
“你明白就好。庄翊宽仁,她放丁氏走便是不愿sha她们,我必会尊重她的意思。但要我完全无动于衷、要梧桐门平白承此委屈,断无可能!我让她们自己出城,就是告诉她们:梧桐门的面子,不是什么人都能下的。这世上所有事,都有代价。”
周竹无言,沈喻沧那句“这世上所有事,都有代价”在他耳畔反复回荡。
“你能冲上去挡一掌,我敬你是条汉子。”他话锋一转,待周竹回话。
周竹:“您说的对,翊姑娘从未开罪于人,她替我受伤,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当尽我所能报答她——保护她!”
沈喻沧三连问:“哦,怎么报答?怎么保护?保护多久?”
周竹微微思考后回答:“嗯,以我之命护。能护多久护多久。”他其实想说的是“一世相护”,但又觉得此话太重,沈长老或许会认为他夸大其词,便谦虚地表达了。
沈喻沧瞧他眼神灼热,霎时起了玩笑之心,顺杆爬起来,“就是说这一世,无论遇到何种境况,你都会拼命护她周全,对吗?”
周竹回想起庄翊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说:“我能!我定会如此!”他神色坚毅,一反之前沉默的窘态,叫沈喻沧一惊。
“好小子,记得今日你说的话!但是我还有句话要提醒你:在确定自己能打赢对方之前,别再傻愣愣往前冲。说难听点儿,这叫自不量力。你是逞了英雄,但帮你兜底的人可是会兜出一脑门子后顾之忧。若想护住重要之人,必须让自己变强,懂吗?”沈喻沧说完,目光锐利。
周竹听出了他话里对自己这几次“不自量力往前冲”的不满,一时间羞愧难当,但沈长老还在等自己回答,便仓皇起身,行礼道:“是,我懂了。多谢沈长老指教!”他也不知这个礼行得对不对。
沈喻沧客气道:“别别别,快坐下。”话毕,便不再多言。周竹感到沈长老是真心关切庄翊之人,顿生亲切,便提出了困扰自己的疑问:
“沈长老,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尽管说。”沈喻沧伸伸手示意,“但我未必知道。”
周竹起身后就没有落座,他真诚地看向对方道:“早上栖山堂里那个——那个人,为何要说是受我指使?”
沈喻沧却要被这“真诚”气笑了,“你问我?这不该是我问你吗?”
周竹:“啊?”
沈喻沧:“那人,你之前见过吗?”
周竹:“未曾见过,今日头一次见。”
“那你——真如庄翊所说,这十天都和她待在一起,寸步不离?”沈喻沧不怀好意地笑了,他这句话直接把周竹问蒙了。
“我……翊姑娘……没有寸步不离。我……一直在立羽院里,西厢房。翊姑娘……在主屋,院里还有……郑长老。翊姑娘……也没有时时与我在一起。她很忙……要出去……”周竹原想解释清楚,却支支吾吾,话不成句。
一般人被庄翊那般维护,定是顺着她说的话把自己摘干净,谁想周竹却“实话实说”,沈喻沧觉得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但他逗弄周竹的心却愈演愈烈,故作疑问道:
“哦?那为何庄翊那么说呢?”
周竹慌张地看向地面,再次搓起衣角。
“哎,阿翊是很信任你,但你当时怎么不在立羽院好好养伤,偏偏准时准点出现在栖山堂呢?你不来,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嘛!”沈喻沧揶揄。
“我……我……”周竹再次差点脱口而出“我是担心翊姑娘”,还好及时停下,耳朵又全红了。
沈喻沧却再次连环追问:“你从哪里跑来栖山堂的?”
周竹思忖一瞬,忆起庄凤翱叮嘱她倚山院之事绝不可说,继续语塞。
沈喻沧逗他逗够了,正色道:“若不是我及时叫住你,你必要冲去庄翊身边救她。然门内弓箭手不认外人,你啊,保不齐被射成筛子……”沈喻沧不禁翻了个白眼。
周竹从尴尬中回神道,原来自己如此鲁莽,深陷危险却毫无察觉,果真如沈长老所说,自不量力。便再次躬身,想行礼感谢沈喻沧,却被后者生生拉住道,“都让你别弄这些虚礼了,烦不烦。坐下。”
周竹只好顺从地坐下。
“庄翊在我们梧桐门,算是上下里外通通吃得开。她阅人不少,救回来的也不少,有男有女,但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这些年没怎么见她有过‘私心’。”沈喻沧流露出一种倾谈心事的表情。
“何为私心?”周竹不解。
“‘私心’,不懂吗?小子。‘公心’是为梧桐门、为她师父、为‘门主之徒’的名号卖力;‘私心’便是为她自己,为她所喜所好,为叫她丢下其他一切、也要倾力相护之人。”
“啊……”就算再迟钝,周竹也终于反应过来,沈喻沧说的,似乎正是自己!但他一时间不敢确认。
沈喻沧没给他机会确认,又问:“你与她,认识多久了?”
“没……没多久。”周竹语塞,这次,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没多久是多久?见过几次?”这原本是两个反问句,意思是也没见过几次,谁知周竹却误解了,答道:
“加上今日,五次。”他红着脸,一刻未滞就答了出来。
沈喻沧见状,差点笑出声。却还是憋住笑,佯装正经道:“啊……五次了啊……”呵,真是个傻小子。他伸手拍了拍周竹肩膀,问,“你今年多大了?”
周竹:“十七。”
沈喻沧心道,比阿翊小四岁。所谓傻人有傻福,阿翊这样的聪明人说不定就喜欢傻的,太聪明的总爱算计,未必是好事。他不想再聊,便道:“少年人来日方长。说到底我也不知道阿翊怎么想,咱俩就不空对空了,先处理好今早栖山堂一事为重。你只要记得刚刚答应我护住庄翊的话,就行。”
周竹抬头,应道:“我记得的,一定拼尽全力护翊姑娘周全。”
沈喻沧看那眼神,真挚而灼热,像只小鹿,又像只幼狮,不禁感慨——
年轻真好。
沈喻沧原本对周竹甚是防备,谁想聊了几句,对这孩子好感倍增,他沉默地呆在一旁时也不那么憨傻了。但不过多久,侍从便来禀报门主要见自己,沈喻沧只好安排人在屋外代替自己。
“周公子好好休息。我的人在屋外,不会打扰。只要公子把窗户打开、不出院子,就万事大吉。”留下这句,沈喻沧匆匆离去。
窗外的侍从是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模样清秀,但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周竹没有询问院外的情况,那人也没有说。午餐也是这位自院外取来的。
沈喻沧走后,无论是庄翊、郑玉儿还是侍女兰儿,都未曾回过立羽院。周竹隐约感到,立羽院似乎真的被监看了,但只要想到庄翊,便不自觉感到一阵暖意,还有静。
其实从他那日醒来,便一直在这“静”之中,但在今日之前,都是轻飘飘,像幻梦一般的静。
好似窗外的两株西府海棠,明明与昨日午后相差无几,灰墙粉花,轻盈娇嫩,但在周竹看来竟完全不同。
今日,这美景多出了几分肃杀,更多的却是力量。
昨天傍晚,他藉由庄翊的善意瞥见了梧桐门一隅,感受到这里极强的秩序,生活在院内的人不必担心饥一顿饱一顿,可以按时令、月令安稳地生活。就像这半枯海棠,也能重新被养活,每年春天恣意花开。
但是,这偌大宅院之所以得到庇护,梧桐门人能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非从天而降的福祉,而是靠着从门主到长老到每一个门人,真刀真枪打下来的。
周竹想到庄翊向坏人出剑时的气势汹汹,与她同自己娓娓道来,夜半为自己输内力的模样,有着天大的反差。他也终于明白,与庄翊相处时,她身上那种真实而有力的东西是什么。正是这样东西,在一个流离乱世,建立了梧桐门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但是,世上何来世外桃源呢?从来都是战士守护家园。
周竹明白,梧桐门有自己的规矩。无论门主要如何处置,他自知从未做过对庄翊、对梧桐门不利之事,问心无愧。便也坦然起来。
而自己向沈长老承诺一世护翊姑娘周全,虽尚不及向她本人开口担保,却已然变成周竹心底坚定的信念。并且,他为自己有了“保护”庄翊的义务而深感与有荣焉。
他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到能站在翊姑娘身边,给她同等的安全感。
酉时方至,院门终于响了。这次并非是敲门声——来人直接打开了院门,周竹听罢,直接起身。
果不其然,是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