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时值寒露。
宁县北五十里外的山道上传出车马声响。
为首的两匹精瘦高马,正呼哧呼哧喘粗气,驮着主人不紧不慢地前行。它们身后则跟着两位略显沮丧的矮马兄弟,拉了一架陈旧的车舆,车身早已晒退了木色,轮轴也沾满泥灰。
赶车老汉显然没了出发时的勤勉,隔好一阵才挥动一次马鞭。奈何山道崎岖,他不得已紧握缰绳,不断使力控制马匹,却依旧挡不住车身颠簸。老汉嘴里不时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眉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
骑在高马上的庄步青自然听到老汉的声响。
他从原州出发已过十五日,先行陆路,后顺德水而下,至陆平,水流始奔腾湍急,再难行船。便租下这架便宜马车前往宁县,明日,他们便可由宁县搭船,沿洛水直达洛州。
赶车老汉将他们送到宁县后要原路折返。车程只两日,后一日却是自北向南翻山,此山虽高不及五岳,二百丈当是有的。着实不易。
步青瞧着面前这段稍显平坦,便回过头道,“蒋师傅,山路崎岖,可要歇歇?”
只听那蒋老汉用浑浊沙哑的嗓音喊道:“歇啥嘛,日头西落,不出一个时辰能下山。天黑前定是要进城的,不然你家小娃娃晚上只能喝西北风了!”说罢向马车里昂了昂头,自顾自地笑起来。
步青心想,在外跑生计的,脾气虽不好,人是不坏。便回了句:“也好,咱们一鼓作气。”边说边拉了拉缰绳,向身侧的阿全道:“我去看看蓁蓁。”
阿全跟着庄步青二十多年了,一直鞍前马后,此次背井离乡迁往洛州,除了照顾幼女的奶娘,他便只带了阿全一人。对方应一声“是”,照常前行。
步青将马头拉向左侧,顿了顿脚步,身后的马车便从右侧超了过去。他赶上车窗的位置,俯下身,柔声道:“蓁蓁,可醒着?”
只听马车里传出一位年长女子的声音,言:“蓁蓁,你爹唤你呢。”是奶妈。
车窗窗帘忽地被掀起,露出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眼大水灵,粉雕玉砌。她将窗帘拉至一边,仰头望庄步青,脸上还带着一丝刚刚苏醒的迷糊。
“阿爹,咱们到哪儿啦?”蓁蓁看了看步青身后,稚气十足地问道。
步青见到幼女的面容,旅途疲惫登时消了大半,直起身板张望两眼,复,“这座山的景致着实特别,近处似开阔,看远了却云雾缭绕、气象万千,一眼绝难望尽。为父亦不知它名唤为何。”
蓁蓁却将头从窗内探了出来,奶声奶气言:“我看看。”
车中奶妈忙拉住:“小祖宗,当心!不可如此!”
步青空出右手挡在幼女身侧:“无妨,我护着。”
赶车蒋老汉忽而大笑一声,“嚯!庄爷识货,这座山可不一般。”
“愿闻其详。”步青边看着幼女边应道。
“前朝就传说,这山里有凤凰!所以山南山北的人都唤它作‘梧桐岭’。”
“为何有凤凰,却唤梧桐呢?”蓁蓁不解。
“因为凤凰乃神鸟,可飞抵千仞高,但只愿栖于梧桐木。”步青向幼女解释完,又朝蒋老汉道,“贵宝地确有灵气”。
蒋老汉听罢甚是开心,“女娃娃,你多吸吸这灵气,将来去了洛州说不定能一飞冲天,飞上枝头变凤凰!嚯哈哈哈……”
步青无奈地皱了皱眉。
洛州为东都,从前确有满城皇亲贵胄。自己去投奔的甄氏怀仁兄弟,与朝廷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奈何他庄步青只是个潦倒的避祸之人,所作一切只想为幼女求个平安,何来一飞冲天之说?
但他自不必与老汉多言,眼前的顽皮孩童依旧将上半身探出窗外,正努力观察这座梧桐仙山。
步青就势问:“蓁蓁看到什么了?”
蓁蓁指了指前方答:“那边,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步青言:“无事,下山后便能看清。蓁蓁先坐下,拉上帘子。等下了山为父唤你。”
蓁蓁点了点头,坐下身来,却还是执着望向窗外。她吸了吸鼻子,忽而眼睛一亮,道:“阿爹,好香。”
步青神经一紧,立刻警惕起来。
他前后扫视一番,再屏息静听,都不见有异,便又着力嗅了嗅,发现并无迷香,却有某种类似雨后泥土的清冽气息。想来此处不久前刚刚落雨,水汽未散。
四周当是无虞。分毫之间,步青放下心来,胸口却感到一阵熟悉的闷痛。定是刚刚动了内息,又触发了体内旧毒。即便如此,他还是平复心绪,低声询问幼女:“是什么香?”
蓁蓁道:“山的香。阿爹,蓁蓁喜欢此处。”
步青望着幼女,她的轮廓已渐渐生出妻子夏侯绮的影子,唇边酒窝更是一模一样。
爱妻毒发故去前他曾起誓,定将倾尽全力护幼女周全。只望此行却如蓁蓁所言,虽难看清前路,却能让她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