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十年,谷雨过令。
按理说应是一日暖过一日,但原州西码头上的风还是透着丝丝凉意。想来是临淳水、城西地势又略高的缘故。
脚夫头儿胜哥站在河边的栈桥上吸了吸鼻子,把难得的湿气吞进肺里,又顺势踩上木桩,一眼扫过清晨泊来的空货船。共八艘。
这批船是西域掮客所订。他的马队前一日傍晚刚到,洋洋洒洒几十匹。谁料客栈的床都没睡热,就跑来码头找东家安排旱转水,催今早装货。
胜哥寻思,这厮带的定是些名贵的玉器、香料。作为中原最西部临西番的小城,如今的原州依旧不安生,睡一觉都怕夜长梦多,这才着急忙荒要上货。
“阿胜!”身后的屋棚有人叫他,胜哥头都没回便知是东家,一步跨回岸上应道,“来了!”
东家正和一胡人模样的男子交谈,见胜哥上前便指了指,“这是我们管上货的阿胜,在西码头十多年了。我这场子四五十号脚夫都听他的,必须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胜哥得令,向胡人男子作了一揖,言简意赅道:“老板放心!”
那胡人男子朝胜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衣着简朴,但面容黝黑,身形精壮,一双大手骨节分明,分分钟能捶碎大石,便踏实地点头,笑了起来。
“李东家办事,还是和从前一样,靠谱!我放心!原州李东家,是这个!”说罢举起了大拇指。
李东家一边伸手揽住胡人男子的肩膀,一边附和笑道:“那必须让阿思棣老板满意!您说说,上次来中原是多久之前?一去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做不到您的生意,我觉都睡不安稳……”
胜哥心道,我看你每天都睡得挺好。呼声震天响,全院都嫌吵。
阿思棣也不甘示弱,抓住东家的手臂,“哎呀李东家,我天天都想回来!每年下雪,我脑子里都是——原州的牛肉,洛州的花饼,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全是那该死的西番人,日日打扰原州不说,还想锁商路,我们小地方根本出不来中原、做不了生意。好在总算重新通商了,我回中原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你李东家,够不够意思?”
东家听罢,笑得合不拢嘴,“牛肉多的是,阿思棣老板想吃,我给你备十年份的,把没吃上的全补回来!”
“李东家,使不得、使不得,一口就够了啊哈哈哈!不过这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十几年了。这么久没回来,中原已经是——永安三十七年了,我记得对不对?”
阿思棣正对自己套近乎的方式自鸣得意,但李东家听完这句立马变了脸色,作势要捂阿思棣的嘴。他四周张望了一圈,发现脚夫们都还有些距离,才放下心来道:
“我的阿思棣老板,可不敢乱说话!前朝,十年前已经湮了!如今是新朝,新朝元初十年。您之后往东去可小心着,这句话一出口——”他狠狠拍了下手,做个了狰狞的表情,顿了顿又道,“好在,您进中原第一站就遇到我,您的老伙计……”东家给了胜哥一个眼色,凶狠道:“刚刚什么事儿也没有!快去安排上货!”
阿思棣便也露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胜哥敷衍地回了一句“是,东家”,转过身便翻起白眼,心道,人傻钱多,油腔滑调。身后二人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但胜哥快步走远,听不真切了。
五十步外,是专供脚夫歇息的屋棚。说是屋棚,不过就是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面批了块大油布。
“阿力、阿东、阿彪,你们各带十人,要能使巧力的,跟我去上货!西边来的旱转水,八艘船。”胜哥向众人勾了勾手。
面前的几个脚夫起身,开始安排人手。胜哥抱着手臂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个谁,就从屋棚里退了出来。回头望,果然瞧见棚外岸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正独自一人观察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正是东家和那胡人的方向。
胜哥心想,臭小子,又来了。
这少年姓周名竹,不是原州本地人,一年多前,他随另一位罗姓师傅来西码头附近找活计。据罗师傅说,二人原本跟从自家商队从家乡云州去秦州走货,前半程顺顺利利,谁想到了秦州,竟遇上西番人奇袭,城里乱成一锅粥。
商队其他人跑得快,城门关闭前悉数搭船离开了,唯独罗周二人,那天被派去另一处取货,没赶上船。城门一闭就足足三月,二人被困,也与商队断了联。好不容易开城,一路东逃至此,沿途时不时又遇战事,可谓颠沛流离。庆幸的是罗师傅会武功,尚能自保。到原州不久,二人盘缠用尽,想就地做些体力活儿,攒钱回乡。
西码头李东家听闻,断然拒绝。他的脚夫多是城内穷苦人,却无论如何有一处住所,不至于乱来。他最不愿收留的就是逃难至此的流民,与无家可归的乞儿。一怕人来路不明,背景不白,给码头惹来祸事;二觉流民做不长久,要么总谋返乡,要么见其他活计,眼红想跑。
但脚夫头儿胜哥却看那罗师傅颇为顺眼,几番交谈后认定此人豪爽重义,身旁的小子也老实,码头那会儿正缺人,就悄悄留下了他们,同意给个机会试试。若连续做上半年不出事儿,就转长工。
谁知,不足半年,竟真出了事儿。
这位罗师傅确如胜哥所言,是个古道心肠,只是运气不太好。一次,他独自前往南郊采买,因不熟路,去到了淳山附近。原州本地人都清楚,那淳山正是魔教聚居之所,罗师傅不早不晚,偏就遇上了魔教教众下山作恶,虏劫流民中的女子。他看不过眼,上去管了闲事,虽有几分拳脚,但不知被对方散了什么毒烟,晕眩之下受了刀伤。最后,女子没救下,自己还搭上了一条命。
胜哥与周竹被叫去南门外认人时,罗师傅已奄奄一息,没多久就断了气。胜哥见俯地垂泪的少年可怜,决定收留他转长工,还给了住处。
可谁想,这臭小子平日里不说话,心气儿是高的很!
他居然打起了商队的主意。
瞧那眼神,怕是又盯上了今日的西域掮客,可不能让他闲着。
胜哥厉声叫道:“阿竹!周竹!”
少年转头看见他,快速站了起来。胜哥上前两步:“看你这身手,跟真有那么两下子一样!去找阿力,跟我上货——警告你,老实点儿!”
叫周竹的少年无言地点了点头。他个子不矮,却比多数脚夫瘦弱许多,面容也不似胜哥这般黝黑,除了眼神稍显执拗外,眼角眉梢甚至带了几分书生气。
他从善如流进了棚屋,目光却还扣在东家那厢,不时回头。
一个时辰后,阿思棣老板的货有序运上空船。胜哥在船上、岸上来回逡巡,不敢有一丝大意。走到其中一艘甲板上时,他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虽然距离尚远,但那口音,那跑调的官话,不是阿思棣还有谁?
这位甚是友好的西域人满腔疑问地说了两个字——“云州?”
胜哥听罢,登时明白,肯定又是周竹那小鬼,于是顺着声音,三步并做两步地向前走去,心道,让他别问、别问,怎么就这么倔?
未几,果真看到阿思棣和站在他身旁的少年。
阿思棣道:“是雁门关外的云州吗?”
周竹着力点了点头。
阿思棣却摇了摇头,缓缓道:“啊……不,我不去那里。那里不太平……”
周竹略显急切地追问:“那您知道,战事如何了吗?”
不待阿思棣答复,胜哥就横插一道——
“周竹!你个小兔崽子!又来胡说八道!我怎么和你说的!”吼罢便一把拉过少年的耳朵,又向阿思棣哈了哈腰,“对不住老板!对不住!这小子不懂规矩!讨您嫌了!”
或许是刚刚李东家对他的提醒很受用,阿思棣始终在笑,丝毫不介意,“哦呵呵呵,没关系!这位小兄弟只是问我此行去不去云州。你看,他是云州人!我知道那里,但是很遗憾,我并不去北边……”
胜哥未等他说完,就一边道歉一边将周竹拽下船。
刚走到一僻静处,他就恶狠狠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好说话,就得寸进尺!东家不允许我们和西域人搭话!出了什么事,东家追究起来,你担负得起吗?”
周竹不言一语,只板着一张脸看向地面。
“我说了多少次,你还是这副德行,这次必须扣你工钱!”
周竹还是不说话。
胜哥一个巴掌拍上他脑袋,“你小子,哑巴了?啊?”
周竹并未闪躲,抬起头生生望着胜哥,眼中并无怨恨,也无羞愧。
胜哥被他这么一望,顿时怔住,不知要说些什么。
只听周竹缓缓道:“我并未向他讨赏钱,不曾坏了东家的规矩。”
胜哥冒火:“你的确没讨过赏钱,但是你盯着老板们问个不停,‘你去不去云州?去不去云州?’有没有问,啊?”
周竹不语,他想了想,自觉理亏,低声回,“那就扣工钱吧。我多搬几个时辰便是。”
胜哥实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他见少年如此,缓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回老家,但是云州有河吗?我就问问你,云州有河吗?”
周竹摇了摇头。
“没有!你知道没有!我们这儿是码头,怎么可能有去云州的船?从银河飞过去吗?”
周竹并未抬头,只是道,“我并未想跟商队回云州。我只是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
胜哥抢答:“知不知道你爹的商队在哪儿?”
周竹又沉默了。
“周竹啊,茫茫人海,哪就能这么巧,碰上个认识你爹的人?况且,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遇上个认识你老爹的,又能怎么样?你现在跟着他们一道,回云州去吗?”
周竹不情不愿地摇摇头,“回不去。云州也起了战事,现下没有商队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呵,看来你脑子还算清醒。那你想怎么样,先出城,往东拐去西京,等战事平了再北上?”
周竹沉默了,胜哥想想,大呼:
“哎我的周老爷,你真这么想啊?你兜里有几个铜板啊?现在外面多乱你知道吗?寻常商队出门都邀武林豪杰同行,敢问你周大侠一个能打几个?
“且不说出了原州城你根本不识路,就说这魔教,绕着原州城到处逮童男童女,罗师傅什么情况你忘了吗?这淳山是有去无回啊!到时候被妖人抓了,看你怎么回去找你爹!”
周竹的脸快皱成一团,他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是没钱……但我在攒……”
胜哥乘胜追击,“哎,阿竹,听哥一句劝,别想这些了。你记不记得罗师傅走之前怎么说的?”
周竹平复了一下心情,抬起头望了望胜哥,缓缓道:“吃饱饭,活下来。男子汉四海为家,即使回不去云州,也没关系。”
“是啊,你要听进去啊!别再想不切实际的事了,好好干活。只要你老实,胜哥我答应过老罗,怎么都能留你一口饭吃。行不?”
周竹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胜哥见状,一把火又烧了起来,那是什么脸?这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但他不想再跟周竹啰嗦,干脆道:“去,滚去干活吧!”
周竹点了点头,小声说,“是。谢谢胜哥!”
胜哥听到了,见少年转身离去,便一脚向他屁股踹去。谁知少年竟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巧妙躲开了这一脚,躲罢还略显惊奇地回头看了胜哥一眼。
胜哥没踹到,挥起拳头朝空气打了一拳,顺口说了句脏话,又道,“滚,快滚!”
少年小跑而去。
西域来的旱转水折腾了大半日,好在阿思棣老板大方,付清东家后另挑出力大的脚夫,托胜哥加了赏钱。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前去搭讪的周竹。
阿思棣启程前还朝岸上的少年挥了挥手,满面慈爱地喊了句:
“祝你早日回到云州!”引得胜哥紧张张望,生怕在棚里记账的东家听到。
周竹也向阿思棣挥了挥手,而后,朝渐渐远去的商船低声说了句,托您吉言。
是日因了西域这单,多数脚夫未及天黑就收工回家。
如今由胜哥照拂的脚夫,有六七人,都是盘问许久又托人查过,没沾上人命、赌债,又确无二心的。经了东家准许,胜哥将他们安置在码头东南一条街外的茅草屋里,与东家的大院相邻。那处一半用来存放码头备用的大件工具,另一半是间大通铺。这六七人白日出工,夜晚回来,睡成一排。夏日开窗,冬日添炉,条件其实不差。吃住的费用从工钱里扣,匀下来几乎可以忽略。大家都对东家和胜哥心存感激。
身处乱世,有一口饭吃,有一屋顶能遮风挡雨,已是奢侈。
周竹跟同住茅屋的阿力一起下了工。城西是原州鱼龙混杂之地,有码头,有黑市,有赌场,聚集的都是些身世穷苦或来路不明之人。嘈杂、混乱,时见斗殴。周竹幼时,父母总让他离云州这类地方远些,谁想到了原州,自己竟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今日未见闹事,街上零零散散有人在架铺位。周竹听阿力道,“今儿初几?明儿又到集日了不是?”
周竹想了想复:“是,明日初五。立夏了。”
原州逢初五、二十为集日,多年来从没断过。世事纷扰,老百姓却还是要过日子。届时商户云集,城内居民和周边乡镇村民都会前来采买,还有杂耍卖艺之人想趁机赚笔大的,相当热闹。
阿力素来是个喜动的,兴奋道:“每月初五,码头都有半日休息,到时一起去集市耍耍?”
周竹眼神游离了一瞬,低低回了一句:“集日我都去帮黎师傅……”
阿力泄气道:“啊,是了,你还要去杂耍黎那儿挨棍子。何必呢,那可是真打!”
周竹不言。
阿力接着说:“他们下手没轻没重,你这瘦的,能扛得住?要我说,码头这一份活计够吃了,你何必受两份罪?”
周竹默了半晌,憋出一句,“不算受罪,不疼的。”
阿力知道他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也不再问。二人行至茅屋,周竹便道:“力哥,我先去黎师傅那儿。”
阿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去讨打吧。怕不是个傻的……”摸着后脑勺进了屋。
周竹目送他,而后,一溜烟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