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黎的大名周竹并不知晓,可能整个原州都没人知道。
他唠嗑时零零散散说起过,自己生在相州一带,幼年拜入当地一小门派习武,练的童子功。他生性活泼,喜闯荡,出师后在中原各地找活干,做过武行押过镖,玩过杂耍甚至说过书,好不容易攒到钱,娶了老婆,还生了个闺女。
但那女子或是受不了常年奔波,或是嫌弃他没钱,不知哪年,跑了。总之,杂耍黎初到原州时,身后只跟了二十出头的女儿,和一个看着分外老实的徒弟阿平。
他们三人住东市往北靠城门的一处杂院里,同住的还有另外二十来号人,都是倚着东市做点小生意糊口的。逢年过节、每月集日,杂耍黎一行会去东市表演武术和杂耍,过程一般都是杂耍黎施展功夫,平哥“挨打”,女儿则拎个锣敲打招呼,演毕再绕着圈收赏钱。其他日子,杂耍黎也会接点杂活儿,比如去大户人家表演,或是教教拳脚,都收不了几个钱。
周竹跑进杂院的巷子就瞧见大门洞开,门内传来几人练功的声响。他却还是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喊了句,“黎师傅!”
杂耍黎正带着个学徒练拳,见周竹敲门,热情招了招手:
“小阿竹,知道你要来专开的门!瞧你孜孜不倦地习武,我那两个逆子能有你一半用心我便安慰了!”
他约莫四十来岁,却因常年风吹日晒显得沧桑异常,展颜一笑,脸上沟壑纵横,下巴上的胡子也抖了抖。
周竹向杂耍黎拱手,面露羞怯,却只是低着头道:“绝无如此。”
“哟,小武痴来了!”“逆子”之一黎家女儿比周竹年长几岁,她正在一旁耍棍,打了招呼后立马身姿矫健地从棍架上抄起一根新棍,徒手一抡,大喝道:“接着!”
周竹抬头见状,三步并做两步向前跑去,见距离仍远,便一腿助力,向前翻出个筋斗,右手在空中紧紧捉住飞来的长棍,换至左手往地一撑,双腿稳稳落地。
“可以啊小子,这招练得不错!”坐在一旁休息的平哥不禁拍了拍手。他满头大汗,并未像杂耍黎说的那般不用心。
“胡闹!”杂耍黎佯装生气,向两个晚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开,“别理他们,阿竹,你把棍放了,先练拳脚,练上半个时辰再持棍。”
周竹心道,黎师傅说过,习武要循序渐进,于是应声,按往日的规矩从扎马步、练拳、练腿开始,一步步起势。
他练得极其用心,每打一个招式都使尽了全身力气,不一会儿衣衫就湿透了。待到杂耍黎开始教他棍术,他已稍有筋疲力尽之感。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习武,让周竹生出了久违的愉快。
在云州,周家往上三代都是做香料生意的,铺子不大,但经营妥善、源远流长。周竹兄弟三人,自己排行老二,对香料耳濡目染,还算熟悉,但对经营谋利,却毫无兴趣。他自小就喜练拳脚,爹娘最初送他去城内武馆只想让他强身健体,谁知他竟学了进去。
两三年后,周父聘了罗师傅做香料商队的护卫,他便跟着罗师傅专练。或许是他勤勉老实,又或许是确有天赋,罗师傅待他极好,他花在习武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那会儿,心无旁骛地习武,是他一日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这些在与父亲走散、罗师傅又意外故去后彻底终止。独居他乡,他无所依凭,只能靠在码头搬货赚得饭钱。现下生活中唯一令他生出些许欣慰的事,就是在杂耍黎这里练武。
他总是拼命练、拼命练,一直练到自己浑身酸痛、大汗淋漓、动弹不得。
便能再去码头搬几趟货。
周竹勤勉,杂耍黎教得也用心,片刻间又使了几个新招让他自己琢磨。而后,他又与阿平一道向周竹讲解了明日表演时须“挨的打”——要做一些譬如躲闪几步被击中、受人一脚飞身而起之类的动作。
周竹表示明白。杂耍师傅们都不会下重手,但卖艺场面,总要有人干这事儿,从前是阿平,自从半年前周竹主动找上们,便由他替下来这一身份,阿平正式荣升“打人”的角色。
忙完这些,杂耍黎感到疲了,便将棍子丢给周竹,让徒弟陪他练,自己坐到了堂前竹椅上。
黎家大姐端来一杯茶,杂耍黎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哟!”
大姐看着周竹,她说话向来直爽泼辣,“阿爹,这孩子竟真是个武痴,月月都来帮我们干活儿,不要钱,只求你教他功夫。起初我还不信,没想到他来真的!”
“这孩子在码头有份工,那东家也不许他收两份钱。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杂耍黎喝了口茶,回想起半年来的种种,觉得这周竹心眼儿实,哪儿有自己姑娘行走江湖这么久,磨炼出的八百个心眼子?他单单喜欢习武这一件事儿,不求钱财倒也正常。
孩子筋骨尚可,当是幼时练过些许。倒是这份记忆力和毅力着实吓人,普通招式他看一遍就能记住,练起来更是百十遍起步,不学会不罢休,自己姑娘说他是武痴,倒也贴切。
不远处,周竹一个失误,棍子脱手,杂耍黎不由地一顿,叹了句,“可惜十五六的年纪,对习武来说还是太大,再练也练不出啥花儿来。”
“都是普通老百姓,还想练出个啥?练成樊门大宗?” 黎家大姐嬉笑。
“你个小丫头片子,听说过樊门的名字就挂在嘴边,其实嘛都不知道!”杂耍黎顺口说了闺女一句。
“嚯,阿爹,我知道的可不少啊!”黎家大姐较真地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原先坐的凳子上。
“脚放下来,姑娘家家的没半点样子。你说知道,那我问你,樊门先门主是何名讳?有哪些名震武林的功法?”
黎家大姐起身,摇头晃脑道,“这难不倒我,樊门先门主,可不就是当年洛州的甄氏嘛!厉害的功法,自然是传说中的绝世秘籍——《万里明月》啊!”
“呵,这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万里明月》,全中原可有人曾亲眼看到过?都是传说。樊门历史悠久,武艺博大精深,断不是哪本传说里的秘籍能概括的。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路过洛州,见识了一回门主甄怀仁的功夫。当时,他论武收徒,一开场就舞了一套剑法,为樊门九式之演变。那功法,啧啧,真是牛啊!千变万化,终又归一。”
黎家大姐感叹着,“好家伙儿,那到底有多牛?我几时可亲眼见见?”却听杂耍黎边喝茶边道,“嘿,就做梦吧!不过你别说,傻小子之前那师父还是樊门出来的!”
黎家大姐一脸惊讶,“不可能,我还是散落江湖的樊门后人呢!他莫不是诓您呢?待我叫来问问——周竹!过来!”
周竹听闻,便同平哥打了招呼,向堂前奔来,站定后行礼道,“黎大姐。”
“都是跑江湖的,别搞这些虚礼。听我阿爹说,你之前的师父——是樊门的?”黎家大家上下打量,很是不信。
周竹:“是。”
黎家大姐眼睛一转,问:“樊门哪一支呀?”
周竹愣了一下,似是没反应过来她为何这么问。
“你可知樊门分了几支?”她追问。
周竹始终有些木然,“大约知晓。”
“我阿爹从前也跟着洛州本宗的入室弟子学过招式,本宗门主那身法,那剑术,看过才知人间有啊……”黎家大姐张口胡吹。
杂耍黎打断她,“哎呀,都是老黄历了,休要再提!”
周竹略微有些喘,却还是稳稳道,“黎师傅武功高强,阿竹初见便佩服至极,这才前来求问的。先前教我功夫的罗师傅,是我阿爹商队的武卫,他师从云州樊门吕氏,但不是正宗嫡传,只是个普通门人。”
“噢,是了,你是云州人。竟还真是樊门。那罗师傅,教过你些啥?他们吕氏的看家本领——重剑术可曾教了你呀?”所谓看家本领自然也是她道听途说来的。
周竹脸红,却还是刚正地答道,“不曾。罗师傅——他也不会。”
杂耍黎见对话逐渐离谱,便打断道,“哎呀,你别搁这儿欺负他。阿竹,你那师傅可同你说过樊门的由来?”
周竹摇摇头。
“今天正好起了话头,我便给你说道说道,免得你做了半个樊门弟子,还闹不清楚自己师门的渊源。”杂耍黎四处瞟了眼,道,“阿平,去把院门关上。”
阿平得令,“是。”
确定没有外人,杂耍黎便低声娓娓道来:
“樊门原是中原武林第一大门派。
“200多年前吧,正是前朝鼎盛之时,有一位骁勇善战、武艺卓绝的大将军,名唤樊若海,他镇守北境二十载,屡立战功,年事渐长后返京封侯,定居于洛州。彼时的洛州还不曾历经战火,尚是那个繁花似锦、满城贵胄的东都。樊将军之威名,也与洛州相得益彰。
“前朝开武举科,习武之人可凭真本事入朝为官,一时之间,武风兴盛。樊将军老骥伏枥,即便在洛州也一直勤于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擅剑术。或许是他自己闲不住,或许是周身人鼓动,他便开坛授课,想在武学方面点拨一些意欲考武科举的少年。谁知不点拨则已,一点拨,门下少年竟接连中举!
“樊将军原本就是德高望重的边塞大将,如今再加上武科举“金手指”的名号,洛州城里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当时什么背景的人都争相送家中子弟去将军的习武堂。但将军高洁,收徒从不看背景,只看根骨与品性。但凡他收入门下的弟子,后来都学有所成——有的考取功名,出仕为官;有的从军,同将军少时一样戍边数十载;有的甚至做上游侠,四方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谨记将军训诫:樊门弟子,应心怀大义,济世为民。”
杂耍黎口若悬河,铺展出传奇画卷,听得众人入了迷。周竹更是对樊门武学产生了无限向往,若能得见樊将军,哪怕只受其指点一两招,都算毕生之幸。他很少羡慕他人,此刻竟跨越两百年,对洛州习武堂的少年们心生艳羡。
“将军高寿,据说他七八十岁时,门生已遍布四方,都自诩出自“洛州樊家班”。后来,一些以武谋生的弟子自立门派,经多年发展,留下五支,虽各有所长,但万变不离其宗,人称‘樊门五系’。
“我在洛州所见的甄氏,为樊门本宗。当时的门主甄怀仁自将军传下,已有六七代,他丰神俊朗,确是名门之后、一代大侠。阿竹你罗师傅师从的云州吕氏,也为其中一系。”
“那还有三系呢?”黎家大姐问道。
“待我细细说来。这五系林立于中原武林,其核心是洛州本宗,掌门乃樊将军后人,其武功门类俱全,尤擅用剑。此外有云州吕氏,擅重剑;渝州裴氏,擅拳术;南州葛氏,擅刀,以及——哎,这最后一系,不提也罢!”
黎家大姐不解,“这是为何?”
杂耍黎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算是宗师,也可能教出逆徒,更何况山高水远,世事变迁。人心想变,那是管不住的!单说这十年前,中原武林依旧是樊门占了半壁江山。咱原州城里那些土财主,所谓的八大家族,有樊门来客必得出城相迎!
“奈何前朝覆灭那年,洛州本宗与渝州裴氏突逢变故,相隔半年,皆在一夜之间满门覆灭!上至门主,下至仆从,无一幸免,而且据说所有人都一剑封喉,招数之奇绝,世所罕见。非武学大师无以为之。这也是十年来武林第一大悬案。”
“那不是——很容易就能锁定凶手吗?”黎家大姐道。
“算你聪明。”杂耍黎重又四处扫了眼,压低声音,“这话只能关起门来说,我听道上的朋友说,江湖传言,那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原州南郊的魔教——淳教教主夏侯衡!”
黎家大姐满脸震惊,“魔教竟有这实力?他们不远千里跑去洛州和渝州行凶?为了什么呀”
杂耍黎摸摸胡子,“这就一言难尽咯。有人说是报旧仇,有人说是为了樊门传世秘籍——便是你提的《万里明月》。说什么的都有。”
“我小时候也听说过樊门,他们向来声张正义,与那魔教想必是势不两立的。说不定是因为樊门有心灭之,魔教才提前动手了?”阿平木讷,好不容易插了句嘴。
周竹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杂耍黎若有所思,“哎,这魔教,也并非第一天就入魔了……前尘往事,过去太久,人们都不记得了。”
周竹听完,暗暗感到一丝嫌恶。罗师傅殁于魔教歹人之手,没想到连曾是中原武林第一的樊门也如此!这魔教究竟是个什么奇葩?难道没人能行侠仗义,惩治一下他们吗?
但他也只是想想,所谓武林,所谓正义,离他一个码头小脚夫,太遥远了。
“那其他几系如今怎样了?”黎家大姐问。
“西番人烦扰原州这几年,我们总是闭城,商路也不通畅,普通人很难接到中原的消息,我也不太了解。若不是阿竹由云州而来,我还不知道吕氏混得这么好,外姓弟子满天下啊。”杂耍黎笑着感叹了两声,见天色渐暗,便道,“阿平,阿竹,回去练棍吧。”
二人道好。
确定他们走远了,杂耍黎才向女儿道,“姑娘,周竹这孩子心气儿高,有关功夫的事儿,你别逗他。那罗师傅大约就在吕氏学了个拳脚,出来护卫商队混口饭吃的,况且教少东家这活儿我也干过,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能教出点啥子?樊门武艺,普通人岂是那么容易学到的?”
黎家大姐很快明白了,“阿爹说得是,我往后不提傻小子的武功就是。”
“还有——我在洛州,也仅仅见识过甄怀仁门主的几个招式,怎么就给你说成随他学过了?三人成虎。”
“哈哈,我这三人成虎的功力,都是阿爹您的真传呀!”黎家大姐呵呵笑了起来。
二人言谈之间,不远处的少年已将舞花之棍术生生练了一百来遍。夜幕落下,木棍快速闪动的影子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翌日午后,码头照例放假半日,胜哥见周竹一上午都老老实实,颇为满意,招呼他吃午饭。周竹却掏出早上买好的饼子挥了挥说,“我吃饼。”而后就快步离开了码头。
胜哥知晓他要去找杂耍黎,但因了他再三保证不收两份工钱,便随他去了。
周竹啃着饼,快步走向城中主街。
初五的集市开得非常早,卯时便有商铺开档,经过一上午的熙来攘往,此时主街热闹非凡,呈现出和平日全然不同的面貌——
沿街两侧全是铺位,每隔一段所售卖的物品类别都有不同,从五花八门的肉类到当季时蔬,从茶叶香料到胭脂水粉,从西域布匹到扬益铜镜,原州的集市着实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路上行人走路的、牵马的、坐轿的,不一而足,将道路占得满满当当,看着装、面容,既有中原人,也有西域人,不同口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听了欢欣雀跃。原州的集市似乎并没有被周边战事所影响,亦或许正是由于战事未明,寻常百姓才更抓紧沉浸在这每月应得的烟火气之中。近半年来,集市规模似乎更大了些。
周竹行至东市,四下又比主街更为摩肩接踵,一般杂耍手艺人都在东市扎堆,但今日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东市口聚集了一大片人潮,快把入口堵上了。
怎么回事儿呢?
周竹四下看了看,见街角墙边靠着一个大叔,他不像众人那般着急进去,懒懒散散靠着晒太阳。模样约莫四十来岁,身着粗布衣服,腰上拉拉杂杂挂了三五个的布兜,面色蜡黄异常,笑起来满脸褶子,嘴上叼着根不知何处揪来的狗尾巴草,正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这人一看便是那种开市找活计、闭市游手好闲甚至手脚不太干净的街混子。
周竹上前一步,但还是与他保持了距离,问道:“大哥,敢问前面是何事?”
那混子瞟了周竹一眼,吊儿郎当,甚至带着几分调笑,但却并不是对周竹的。他朝人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嘴里的狗尾巴草随之晃动起来。
“打架呢。”
“打架?”周竹心中一紧,莫不是黎师傅遇上了什么事儿?
“小姑娘打架,找郎君……”这混子没说完,便又向着人潮张望起来。
周竹听他语焉不详的回答,更迷惑了,便直接道谢离开。
虽然这混子脸不好看、话说不清,但身形却颇为落拓不羁,周竹莫名对他生了几分感佩。不待回头再看一眼,周竹就被不断涌入的人群推至热闹中心,他扒开身前人的肩膀,从缝隙里艰难挤进去。定睛一看,霎时间明白,混子所言非虚。
在往日的一片空地上,人群围出一个大圈,正中有一男一女正在过招,二人右侧,坐着一位年近花甲、手执木杖的老妪,身旁赫然亮着四个大字——
比武招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