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龙首野自北海都城以下向南铺将开去,直到撞上高耸的灵虚山脉。翻过山脉,北海地貌便会从平原转为丘陵。
在灵虚山脉的主峰苍鳞峰上,盘踞着一具巨大的远古海蛇遗骸。后来附近的水族依靠这副骨架,建立了天心城。城中商贾云集,热闹富庶,乃是北海数一数二的繁华去处。
正值午时,天心城西市多有酒肆饭庄,人群摩肩接踵,喧闹鼎沸。
同鱼记今天座无虚席,掌柜的为了多卖点儿钱,在饭庄门前设了档口。若是嫌屋内人满为患,客人可以打包带走自食,保管跟店中一个口味。
小二正在低头整理着笼屉中的热菜,忽觉有人来到档口前,立即笑容满面地招呼:“客官!堂食还是外带……”
话未说完,他便看见了来者的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退去。
来的两人也太过寒酸!一女子带着一男孩,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眉眼也是明艳,只是衣衫破旧,上面几乎全是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却比店里的抹布看着还要粗糙。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看上去似是有些营养不良般,消瘦的脸上只余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竟然一眼没看出来本身是哪种水族。
同鱼记在天心城饭庄中不算独占鳌头,可也能列入前十。东家硬气,小二也跟着狗仗人势:“要点啥啊?咱这儿可不赊账!不买就尽早走开,别碍着后面的人!”
那女子闻言向后看去,果然自己身后排了长队,顿时有点儿羞愧。她摸出碎掉的小珍珠,犹豫片刻,将自己手中的碎珍珠递上去,恳求道:“这位小哥!我们母子逃难到贵宝地,我倒好说。有没有什么残羹剩饭,给孩子吃一口吧!行行好!”
小二一看那女子掌心的碎珍珠,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珍珠碎了,可就一文不值了!我们同鱼记的饭菜可不是谁都能吃的,这位夫人,我看你还是带着令郎另寻他处吧!”
小二的话虽然说得客气,却让女子更加无地自容,她羞红了脸,但一看旁边面黄肌瘦的儿子,心一横,跪了下去,眼泪噗地流出。
“还请贵人救救我和孩子,只要给孩子一口饭吃,我什么活都做得!”
小二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眼,不耐道:“你这小胳膊小腿能干啥?本店不需要你这样的!你再不走我抄家伙了!”
此时排队的众人也开始指指点点,但每一句都在数落和责怪女子及其孩子误了他人时间,不知好歹,鄙夷的眼神就像一把把刀,扎进女子和孩子的血肉。那男孩有些胆怯地靠近母亲,怯生生地问:“阿娘,他们为什么骂我们?”
女子擦干眼泪,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祁儿,我们走吧。”
男孩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蒸屉里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子,还是听话地点点头,随母亲一起离开。即便他掩饰着自己的渴望,只是他三步两回头的模样还是被母亲发现了。
女子蹲下身,摸了摸男孩清秀的脸蛋,心中有些难过。
“祁儿,若不是当时阿娘执意离开,你如今也是可以在北海养尊处优的。你可有恨过阿娘?”
男孩抬手仔细地抚去母亲脸上的泪,认真道:“我不去当什么龙皇子,阿娘,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女子鼻子一酸,用力地搂住男孩。
这对母子正是南珰和无支祁。
两人身无分文,一直游荡在北海各个城市之间。混迹在地位低下的水族群中流浪,努力讨生活过日子,不仅被望族霸凌,无支祁还因为孤儿寡母被其他种族欺负。
虽然他们的日子清贫,但一直以来南珰都在竭尽所能给无支祁最好的,每日将二人梳洗干净,不论何时,只要背脊挺直,他们就并不卑贱。只是即便南珰再尽力,现实也无法善待他们,缺吃少穿已经成为二人的日常,但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可是就算再饿,南珰分给无支祁的食物,他都会再剩一半留给母亲。
母子俩就这样在西市逛了一天,直到坊市大部分商铺都打了烊,也没有要出一个饭团来。
深夜的天心城街头,母子相拥而泣。仿佛这四海之中,只要他们母子能在一起,就没有什么灾苦能打倒两人一般。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南珰站起身,拉着无支祁循声看去。只见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西市缓缓走了出来。他们捧着今天要到的吃食,一路说说笑笑。
无支祁本就饥肠辘辘,看到热食更加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眼巴巴看着,口水都几乎要流出来。
此时,一个手持半个鸡腿的小姑娘看到了无支祁的窘迫样,忍俊不禁。而无支祁虽然肚饿,但也是个男孩,死要面子活受罪。看到女孩笑自己,连忙别过脸去。
女孩却蹦蹦跳跳地来到无支祁面前:“饿了吗?给你!”
说着,将半只鸡腿递给无支祁。无支祁看了看南珰,南珰点点头,他又见女孩的表情不似在玩弄自己,连忙接过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乞丐中的一个老者跟着女孩来到母子跟前:“两位这大冷的天怎么还在外面?是刚来天心城无处落脚?”
南珰礼数周全地温言道:“正是如此,我们母子二人从若水域来,行到天心城时,盘缠用完了。”
“你们要到哪儿去?”
南珰沉默了一瞬,笑道:“到雪满头去。”
无支祁愣了一下,他从没听阿娘说过他们要去这个地方,这个叫雪满头的地方,又在哪里?
那老者也并不追究雪满头究竟在何处,抚摸了一下无支祁的脑袋:“真可怜。咱们都是苦命人,既然遇到了就是缘分。不如就跟我们走吧,多少能混口饱饭吃。”
南珰赶紧地冲老者行了一礼:“多谢老人家!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小女孩闻言也很高兴,冲无支祁伸出手:“太好了!以后咱们就能一起玩儿了!我叫檀儿,你叫什么?”
无支祁忙用衣服擦了擦手上的油:“无支祁!”
这些愿意帮助南珰母子的人,自称为“同舟会”,取同舟共济之意,会中人皆是逃难到天心城的低等水族。这些同为低等水族的族群和南珰同病相怜,自然互相帮助。同舟会成为无支祁童年中除了母亲陪伴之外,最温柔的同伴。
即使多年以后,无支祁成长为了四海最可怕的梦魇,坐拥西、南、北三海,统御千万军队,权倾一时。他仍旧觉得身处同舟会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同舟会虽然都是些低等水族,但是组织严明,分工明确。老弱病残每天在聚居地生火做饭,打扫卫生。而凡是能活动的成员,都必须被分配到相应的区域,乞讨赚钱。
赚到的无论是钱财还是食物,都要等回到聚居地统一分配。
南珰母子被分到了相对淳朴的农户区。虽然这里的水族生活富足,但是大都是在城外承包土地赚钱。庄稼户多是心地善良,看到母子可怜,总要多少给几个。
母子俩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无支祁还是觉得母亲不开心。因为母亲总是在安静的夜晚,独自看着手腕上的铃铛发呆。
这是一枚华丽异常的铃铛,偶尔会发出五彩华光,可戴在身上。其内部有百花凝香,能够散发出清新的花香之气,沁人心脾。
母亲说此铃名为飞花万象铃,是父亲送给她的定情之物。自从父亲为了四海的安宁牺牲自己后,铃铛就是母亲唯一思念父亲的东西。
无支祁没有见过父亲,只是总听母亲说父亲的英雄事迹。他心中早已默默下定决心,以后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就这样,三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
这天,南珰母子收获颇丰。他们赶上了一户人家娶亲,夫家娘家都很有钱。母子俩自从到了同舟会后,为了不讨人厌,每天都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
南珰本就美艳脱尘,而无支祁也是可爱懂事。两人帮着人家圆圆满满地办完了喜宴,不但讨到了赏钱,还特许他们将没吃完的喜宴吃食打包带回去和同舟会共享。
母子二人感恩戴德,帮助主家打扫一番后,告辞离去。
一路上母子二人蹦蹦跳跳,引得南珰手上的飞花万象铃响动不止。
当两人路过天心城中有名的“醉仙楼”时,铃声吸引了一个临窗食客的注意。他随意地瞟向楼下,只一眼,就瞬间钉在南珰的手腕上移不开目光。
虽然两人相隔很远,但铃铛样式别致,很好辨认。
食客直到南珰母子转过街角不见,才在震惊中回过神来:“飞花——万象铃?”
几个时辰后,北海都城。
深夜的玄玉宫大殿空空荡荡,只有八座鲛人灯台烈烈燃烧。灯火偶尔随着水流一颤,四周明暗也跟着变幻。
北海镇野军团主将龟人千单膝跪在阶下,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怒了龙椅上的那个人——那个掌握北海所有生杀大权的人。
北海水君赤华半个身子几乎都躲在阴影里,龟人千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自己传递回来的消息究竟是吉是凶。
半晌,赤华才悠悠开口:“看清了吗?”
龟人千连忙回话:“千真万确!的确是飞花万象铃!”
赤华沉吟片刻:“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龟人千摇摇头:“明乌城少城主,黎光,以及泗津子家家主,子寅。正是他们发现了飞花万象铃的踪迹,便速速来报于属下,属下也担心他看走了眼,便亲自前去确认。除此之外,无人知晓。子寅自幼便是属下的看着长大的,黎光更是想借北海之光修炼辟邪咒,都绝对会守口如瓶。”
赤华似乎是舒了口气,看向老龟:“那这件事,就交由子寅去办吧。你亲自看着,我放心。”
龟人千猛然低下头,恭敬地回答:“明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赤华挥了挥手,龟人千再拜起身,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