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赤华便开始不喜欢她穿红色,每次见到扶徽一身红色便拂袖而去,头也不回。他觉得红色太过招摇惹眼,鲜得刺目,艳到恨不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本该属于他身上的。他成了北海位阶最高,却是最失意的人。
然而扶徽依旧故我,她并不在意赤华的想法,就像他们的这场婚姻并不是基于情浓意浓,而是她发现赤华的色心能被她任意拿捏,她想要一个百依百顺的听话丈夫、称心的部下、忠心的盟友。而这些赤华都能做到,也在这么多年做得很好。如果他不喜欢自己穿红色,那就让他不要看,离开就好了。
赤华真的没有再看扶徽一眼,在海域开辟了一处空地,然后画地为牢,整日将自己关在里面。扶徽一开始并不在意他在做什么,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春日,扶徽站在赤华设下的结界之外,看到里面的他竟然在种树。他精心地挖土,施肥、修枝,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凡人,像个用心侍弄自己良田的农夫。扶徽心中泛起一阵可笑,却兴致勃勃地看了许久。
赤华将一株株小树苗种好,然后施展法术。只见“簌”的一声,小树苗飞速生长成为棵棵参天大树,朵朵桃花开满枝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将扶徽的发丝抚弄凌乱,而在视线尽头,漫天的桃花飘落又飞起,如梦似幻,花影朦胧中,赤华一袭青白衣衫坐在一棵树下,一派逍遥自在。
他躺在一片桃花林中,久违地感到十分惬意,仿佛其他的任何事都不再重要,只有眼前的这一刻梦幻泡影才是真实的。于是信手变出一把古琴,让其自己弹奏起来。古琴在空中悬浮,赤华听得入迷,悠悠然抬手,让古琴飘远一些。琴音悠扬,更添志趣。赤华有些满意,又变出一把剑,在桃花中舞了起来。
扶徽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自己眼中已是满眼欣赏,目光里尽是那漫天桃花中身姿灵动、如诗如画的飒然英姿。赤华舞着剑,心神在这桃林悠扬声中自在徜徉,正飘飘欲仙,忽然不经意和远处的扶徽对上了眼,下意识眉目凛然,不自觉更加挺直了背脊。
两人本来相隔很远,那边的扶徽一直立在原地也不曾发出声响,若不是这个不经意间的对视,也许正沉醉其中的赤华从头到尾也不会发现她。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他心生厌恶,抬手一扬,近处的桃花依旧纷纷扬扬,远处却卷起纷纷大雪。
雪花片片飞扬,贴在结界上很快凝成冰霜,虽然不至于完全隔绝里外的视线,却只剩下一片混沌白色粉色的残影,再也看不真切了。
扶徽英气的眉毛一挑,有些生气,又不至于愤怒,脑海中的良辰美景还未散去,心中却泛起一股微妙又难耐的滋味。不知是心里高看了他,还是小看了他。但他的狡猾她倒是看得清楚。
她不做任何停留,转身就走,就算已经怀胎快足月,依旧维持着北海娘娘和东海公主的仪态姿容。
“是皇子!”
“恭喜娘娘!恭喜水君!”
“恭喜北海喜添麟儿!”
很多事就是从这时改变的。
按理说,君后娘娘能力超群,法力也在赤华之上,再加上娘娘自己也很重视这一胎,极为注意保养,却在接近生产之时突然出了岔子。
那些天,娘娘每天出来散步,且不要人跟随。侍女们一开始个个不放心,后来见娘娘自得其乐,也并未出什么事,便任由娘娘出去。谁知这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到娘娘回来的时候已经脸色惨白,动作踉踉跄跄。站在门口的侍女远远见了便冲过去搀扶,却看到衣裙下摆已经被染得全是血,甚至娘娘回来时的路上都是长长一条血迹!
“娘娘!快来人啊!娘娘不行了!”
侍女吓得大叫,不敢让扶徽再走一步,赶忙喊来侍卫将她抬进宫里。
扶徽躺在床上,腹中疼痛难忍,脑子里思绪纷飞。这几天她日日装作不经意间路过那片桃林,最多就是走过去用余光看一眼那粉白朦胧的虚影。今日一去,却发现桃林外面的结界竟然消失了,还有花瓣飞过来。
扶徽不由得停下,抬手接住一片花瓣,顺着桃花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远远看到赤华和一个女子相拥在一棵桃花树下。那女子的容貌看不真切,只觉得细瘦较小,被对方裹在怀中仿佛只剩下一件衣服,而那衣服的颜色,正是艳丽的红。
扶徽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以赤华的色心,定然老实不了多久。怪道怎么前些日子忽然生出雅致,还建了一片桃林,原来是有了其他的佳人。既然撤了结界,想必就是希望她看到了。自己既然看了,倒也没什么避嫌的道理,那女子是谁?从哪儿来的?她想看就看,想问就问。
这样想着,扶徽便抬脚准备走过去,下腹却传来阵阵疼痛。一开始她并不十分在意,还坚持走了两步,那疼痛感却阵阵袭来,让她不得不停住脚步,伸手扶着最外沿的一棵桃树后面喘息着。想是孩儿要出世了,自己苦苦怀胎这么久,可不能被这等小事影响了去。扶徽冷静下来,伸手推了一把桃树,借着那股力量转身离开……
赤华闻讯匆匆赶来,便看到侍女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喜滋滋地赶来。他本来无心这些,但看到贝壳襁褓中刚出生的小孩,如珠如玉一般,忽然心下柔软万分。
儿时他不算得宠,也不懂那种骨肉至亲的情感,看着别人生的皇子皇女,从来感受不到那种长得像爹像娘的话。小孩子都长得差不多,哪里有像?
但看着面前的孩子,分明是扶徽的眉和眼,自己的鼻和唇,真是新鲜得很!他本来刚结识了一个小蚌精,昨日还偷偷带到了桃花林小聚。那蚌精生得娇俏可人,对自己百依百顺。现在因为这怀中的小儿,倒是把蚌精忘得一干二净,转而去想扶徽。
此时扶徽正在内室睡熟,脸色白得娇弱似雪,整个身体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显得纤纤瘦弱。刚刚侍女说她疼了大半日,出血甚多,把宫外的一路都染红了,回来煎熬了一日才生出来。
赤华虽为父亲,却只是刚才抱了抱孩儿,尚未有为人父的自觉和体会,听到侍女的形容,半晌也只是在心里赞叹一句扶徽的厉害和不易。不过这天下的女子生产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若是真都有个三长两短,万物生灵岂不就剩下公的了?
这样想着,赤华心下的那一抹莫名的愧疚感淡了许多。他轻手轻脚走近扶徽,细细查看,竟发现她闭着眼睛,还有点肿,睫毛微颤,眼角红红的还有泪痕。他很少如此近地看着她,之前是不敢,后来是不想。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倒是觉得此时的她如花蕊般娇弱,竟有点可爱的感觉了,不知不觉看了好一会儿,才忍住不去叫醒她,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然而听到门轻轻关上,扶徽睁开了眼睛,她双眼泛红,眼泪不停地流。
扶徽产后恢复缓慢,很少出门。赤华赶紧抓住这个机会,重新将权力抓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对,但他十分感谢扶徽在此时身体虚弱,不仅面对她时温柔备至,和颜悦色,甚至会主动过来看她。只有一样,两人之间从未提起关于桃花林的一个字。仿佛那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一日,赤华刚从南海归来,给扶徽带来礼物,是一个看起来五光十色的铃铛手串,和一幅说是南海不知道哪个有名的大师画的画像。扶徽没有接过,就着赤华的手看了一眼铃铛,只觉得像是哄年轻小姑娘的寻常东西,竟然还发出阵阵的桃花香,只觉得那香气让人恶心。
赤华见扶徽脸色不好,以为她闻到花香身体不适,连忙拿远了,转而将手上的画卷展开。扶徽本来无心看画,谁知就不小心瞥了一眼,便不自觉气血翻涌。那画上虽然写明画的是北海水君和娘娘,但那一袭红衣依偎在赤华身旁的人,那娇俏柔和的眉眼,分明不是自己。
扶徽抬眼看向赤华,忽然觉得他绘声绘色跟自己讲述在南海办事的嘴脸十分可笑。
“赤华,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一直病着?”
“什么?”赤华沉浸在滔滔不绝中。
“你是不是希望我最好一辈子都病着?”
“……”
“抱歉啊,恐怕不能如你的意了,我是一定会好的,你尽管趁此机会多跳脱几日,不然等我好了,北海又是我扶徽的了,包括你那不知哪儿来的娇憨小美人。”
赤华的脸上出现裂痕,笑容消失,眼里的光也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
“扶徽,你是疯了不成?”
“我便是疯了,你又能奈我何?再招几个小美人儿不就是了,何必过来烦扰我的清静?”
赤华气得站起身,手中的铃铛被他紧紧捏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握着画卷。他也气得发疯,但心却是虚的,匆匆将画卷甩在扶徽脚边,转头就走,简直是盛怒而逃。
前两日在南海,那位擅长画画的大师问起扶徽的长相,他一点点描述着,却说成了南珰的长相。扶徽如何知道他和南珰的事的?还有别人知道?偷偷告诉了扶徽?不对,刚才她说的是“不知哪儿来的娇憨小美人”,以扶徽的性格,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直说,看来她还不知道南珰是蚌精,应该也不十分清楚两人的关系,但八成是见过的。
赤华努力回想这段日子是哪里出了纰漏,唯有那一天,他实在想让南珰见见自己的桃花林,于是带她来到宫中。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兴奋地在花海中跳舞,他也喜不自胜,仿佛一个刚成年的钟情男子,却忘了给周围的结界加固。而没有加固的冰霜结界会化掉,直到他要带着南珰离开才发现这件事。
是了,应该就是那一天,被扶徽看到了。她当时不是还大着肚子吗?干吗到处跑呢!不过让她看到又怎么样,离得那么远,不可能看清南珰的长相的。不然的话她早就去找南珰的麻烦了。
想到这里,赤华心存侥幸,决定不再和扶徽争执,不然自己讨不到任何便宜去。然而他却不知扶徽并不在意这些,也从来没将那个叫南珰的女子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