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几日,大家继续投入跃龙门的准备。霜儿的离开仿佛只是各自生命中作为旁观者的插曲,接下来还是要为自己奔波,继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锦越看起来倒是安稳许多,但身边的银朔看得分明,有些事不是轻易就能接受并恢复常态,那是一个长时间的凌迟过程,久到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想起,仍旧心中隐痛。
怀姜想了许久,还是提议:“要不带锦越出去逛逛吧?正好快到上元节了,听说这几天龙门渡的集市颇为热闹,让她去散散心也好。”
“你是想去食肆了吧?”清尧忍不住戳破。
“哪儿能呢!你这人怎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我将最后一包藻干分与你吃!”
“其实就算真是想去吃一吃也好,开怀畅饮大醉一番,没准醒来会好很多。”
他们在这边厢商量,却不知锦越已经四处游逛去了。有时会去林子里走走,然后采一些林子里的果子回来,或者抓几条河里鱼虾给大家吃。怀姜倒是对此很惊喜,每次都是第一个尝鲜。
“这味儿鲜,烤起来别有风味。”怀姜姿态优雅地烤着鱼,看向身边发呆的锦越,“从哪儿抓来的?”
“附近有一处小溪,鱼虽然不算大,但跳脱有力,看着就肉质弹牙。”
“你倒是挺会看!”
“那是自然。”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身为鱼类,这样算是吃同类?”怀姜看着鱼,表情忽然有些异样。
锦越本来有些神游,话也回得慢,听了这话倒是回了神:“我们黑鲤本来就是杂食……你之前不常吃这些?”
“……倒也吃过。”
锦越忽然想到,怀姜是自诩要斩妖除魔的,可能对于“大鱼吃小鱼”这种自然法则有些反感,他们这样的人应该是心中有着不同的讲究和坚持,又不足为外人道吧。她从火堆旁取出烤好的果子,擦干净递给怀姜。
“这个也好吃,烤过之后又甜又暖,连果皮都好吃的。”
怀姜看着果子不由得笑了笑,接过果子,又将手中烤好的鱼跟锦越交换。锦越嗅了一下香气扑鼻的烤鱼,一脸满足地吃着。
怀姜三两口就吃了一个果子,又拿起一个擦干净剥着皮,抬眼看到锦越正看着自己,脸色似有倦意——
“怎么近日没见你修炼?不是要跃龙门?”
“……你有没有想过跃龙门之后,最先要斩什么妖?除何处的魔?”
怀姜手上的动作一滞,并未抬头。
“听起来好像你已经有了目标?”
“倒是没有……就是在想以后的事。”
“什么事?”
“有人起朱楼,有人陷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间千万种,浮云莫去求……”
“不想跃龙门了?”
“还是想的。”
“那你是觉得跃龙门这件事是浮云?”
“……对某些人来说,是。”
“霜儿的确志不在此,她心思单纯,只求现世安稳,并不在意越级变强。”怀姜以为锦越在想霜儿,“而且对于有些群类来说,有些瓶颈注定是无法突破的。”
锦越的思绪却不在这上头。刚才怀姜吃果子的样子忽然就这样印在她的脑子里,莫名地挥之不去。她联想起之前的时候,怀姜好像一直挺喜欢吃,只要跟吃有关的,他似乎都挺感兴趣。
清尧对此倒是颇为欣赏,觉得怀姜是真性情,率直不虚假。反观银朔,就算是落魄成小黑蛇,也是一派龙章凤姿,难改的贵气和讲究。那些沉淀在骨子里的东西,往往透露出诸多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掩盖的……
“锦越?”
锦越的思绪胡乱飞散着,这会儿又被怀姜交回,索性不去纠结,下意识对上怀姜探究的眼。怀姜发现她含着一口鱼肉不咀嚼,走神倒是走得正欢。
“走神了?”
“……有些乏了。”
锦越放下烤鱼,起身回去休息。怀姜有些意外地看着锦越的背影,觉得如此的她倒是少见得很。
银朔看到锦越趴在床上,看起来甚是疲惫。若是放在之前,觉得她贪玩狠了些倒也正常,却不是如今的模样。
“怎么了?”
银朔关心地扶上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脸颊,发现体温甚低:“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
“你去修炼了?”
锦越半晌不回答,慢慢看向银朔:“我今天去了一个特别的去处。”
“什么去处?”
“你知道天玄池吗?”
“天玄池?那不是禁地吗?”
天玄池是附近的一处池塘,池水从崖上倾下成为瀑布落入池塘中央,故名为“天玄池”,池塘及四周威力巨大,稍有靠近就会被损伤灵力,瀑布的冲击则如千刀万剐,轰轰然不可抵御,一般的低级修炼者会瞬间。那些前去龙门渡的族群路过此地向来都是绕道而行的。一想到锦越可能去过天玄池,银朔立刻紧张起来。
“你受伤了?”
银朔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摸着锦越的胳膊头面。锦越反而被弄得发笑。
“没有没有……我就是问一问……”
“天玄池是附近的禁地,一旦踏入便不可能活着出来,千万不能去知道吗?”
“嗯。”
“……如果实在想去就叫上我。”
锦越看向银朔,见他一脸坚定。
“我们一起去。”银朔不放心地补充。
“你担心我?”
“很担心。”
面对银朔突然间直白的话语,锦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感觉周身没那么冷了。
“放心,我就是心里闷,想随便逛逛。不会做傻事的。”
然而第二天,锦越还是去了天玄池。
准确来说,前两天她只是碰巧路过,就过去看了看。天玄池周边雾气缭绕,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法力犹如丝线一般环绕在周边,并随着越走越近,法力也越来越明显,由丝为缕,甚至化成片。
起初,锦越被这股力量吓得不敢靠近,但不知为何又从心里生出了一股力量。怕什么呢?大不了去陪霜儿。想到如此,仿佛再厉害的法力也没什么好怕的。锦越一边靠近天玄池,一边试探自己对这股法力的承受度,并且越走越近。
银朔其实猜到锦越一定会去天玄池。锦越心思单纯,一向瞒不过她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跟随锦越一路走过去,竟然看到她真的来到了天玄池。幸好这段时日他的法力精进许多,虽然被周身的法术影响,但想跟上锦越并不难。
可下一刻,他便远远看到她孤身坐在池边,竟将鞋袜脱了泡在池水里。银朔立刻觉得气血翻涌,头脑又昏又胀,身体却已经飞身过去将她捞起来,护在怀中不停安抚。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千万不要这样……”
怀中的锦越一动不动。
“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大可以跟我说,说多久都行……哭也好闹也行,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要知道那池水虽然不像瀑布一般犹如倾泻刀割,泡一下也会浑身麻痹,稍有不慎就会在无形中将修为消耗殆尽。
锦越抬头看向银朔,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仿佛难过的是银朔。
银朔最是见不得她这一脸明明受了伤却仿佛没事的样子,将她的头埋在自己掌下,更大力地将她抱紧。他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单纯通过这个姿势,仿佛可以将锦越严密地保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他渴望变强,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认识了锦越之后,经历了这些许多,却越发觉得自己无能,甚至无力。这让他觉得沮丧至极。有时问锦越的想法,她也总是轻轻摇摇头。
她既然不愿说,银朔也不强求。但换作之前,锦越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霜儿的死让她自此开始有了心事。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让锦越失去了对自己的依赖和信任?
正胡思乱想中,银朔却感到身后的衣服被锦越扯了一把,随即思绪也跟着被拉回。
“我真的没什么……难过自然还是有的,只不过事已至此,再执着也是无用,甚至可能会被执念所累,难道不是吗?”
“……是。”银朔观察着锦越的神色。
锦越拉银朔在池边坐下。
“你听过长空这个名字吗?”
“之前飞跃龙门的那位前辈?”
“没错,你知道他头上一直有道疤吗?”
银朔摇摇头, “之前曾受过伤?”
“是,也不是。他的真身是三色锦鲤,化成人形后,头上就有一块黑色,仿佛胎记一般。据说鱼跃龙门若是失败非死即伤,他的那块黑色就是上辈子跃龙门失败的时候磕的。为了这事儿,周围的人嘲笑了他很久。”
“……或许只是碰巧,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锦越安抚地覆上银朔的手。
“自然是不相干,长空前辈也没有把那些腌臜话放在心上,只是在修炼上更为刻苦勤勉。后来不知怎的,有人时常看到他独自一人来这天玄池。大家以为他一时想不开,还跟他道过歉,甚至劝他。长空没管别人的话,还是经常来此地。再后来,就是他飞跃龙门化身为龙的事情迅速传开。”
银朔观察着天玄池的四周,确实因为池水本身的法力强大而净化了周围的环境,甚至一些普通的飞禽走兽都难以靠近。
“这池子法力凶得很,长空为何要来这儿遭罪?于是我就十分好奇想来看看。最开始确实挺害怕的,但想来想去,不过是个池塘罢了还有点儿法力围绕其中,其实也没什么。当然一开始,确实一靠近就浑身难受,不说受伤吧,感觉周身灵力都要被吸走一样,但只要适时离开,回去休息一晚,第二天也就没事了,好像再修炼时还精进了不少。等到再来,好像可以越来越习惯了。”
银朔发现一些分外强韧的草木在其中丛生,有的是从外围延伸而来,有的则在不起眼的隐秘处悄悄生根发芽,甚至开出了一朵小花来。他看着小花有些好奇,伸手要去摘,却被锦越拦住。
“人家好不容易修炼长成的,别糟蹋了。”
锦越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摸了摸。
“你是指……这天玄池竟是一处修炼圣地?”
“不错。这山水之间本来应该是人杰地灵,只不过未被认识到其中的妙处,便被误会成吃人的沼泽。但是你看,周围还是有生灵的,长得还好好的。”
“能修炼的去处有很多,不必来这样的地方涉险。”
锦越看了一眼银朔,笑着拉他一起坐在池边。
“我之前一直觉得,受苦就是受苦,任何一桩苦难都不值得称颂,也不会帮我带来任何想要的东西,所谓的成长,磨练意志,不过是因为身不由己,避无可避罢了。不然为何那些望族生来就活在天上,而我却要在泥潭里打那些没用的滚,遭受那些无用的屈辱?”
银朔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她口中那些活在天上的人。
他自诩勤奋,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成绩出类拔萃,一直以来都以为这份成就都归功于自己的努力,而那些无法成功跃龙门飞升成龙的水族,则是懈怠懒惰不够努力的。却不知其实是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父王和母后为他带来的许多资源和便利,让他的努力变得有意义,方能成真。
“既然没有避开苦难的选择,那就受着,从中获得忍受苦难的能力也是好的,没准儿有一天,我也能开出花来。”
锦越看向银朔。
银朔懂了,原来锦越是想来这里修炼的。他仿照她刚才的样子脱了鞋袜,泡在这池水之中,霎时,一股浑身酥麻之感迅速布满全身,激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银朔,撑着些,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忍过这一阵就好了,要保持神志清明,不要被池水扰乱了心神。”锦越握紧了银朔的手,让他保持清醒。
银朔想着金夫子教导的方法,赶紧运气调息。
锦越观察着银朔的状态,轻声引导着,如同之前银朔指导她一样。
“慢慢来,不要急,我相信你可以的。别去管那些酥麻和眩晕的感觉,用心去体会脚下水流……”
银朔这样感受着,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甚至思绪回到了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