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较近的王世博和沈娇蓉将目光齐刷刷地再次投向了她,这下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他的手指尖是指向自己的,她觉得他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虽内疚但不得不向前两步,蹲了下来,去接他的手。
果然,这一次他的手没有闪躲,而是与她紧握在了一起,她伏在他唇边,听他用力地慢慢说道:“大……小……姐……谢谢……你……”
此刻的他虽身心俱疲,但他的意识却是极为清醒的。
在不久前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里,不信自己短命的他在地府的忘川河边挣扎着要回人间时,本欲放弃,可却望见前方有个飘渺的身影好像在指引着他。
正是那个梦幻般的人影,才使得他匍匐着一路向前爬去,远离了地府,重回了人间。
而那个人影在消失前的一刹那,竟回眸对他笑了笑。那一瞬,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引领他重生的人就是她!
刚刚醒来的他最想见到的人当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好在他很幸运,她正如愿站在他眼前。
当他吃力地说出那句“谢谢”时,他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感激她,一谢现实中她将他从阴森恐怖的大狱中救出,二谢精神上她将他从无边黑暗的阴曹里带回了光明。
此时的她依旧羞愧难当,她将对方害得那么惨,怎担得起这“谢谢”二字。
这时,王世博见状,对蹲在另一边的沈娇蓉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和自己先出去,留他二人在屋子里单独说说话。
沈娇蓉当即明了了王世博的意思,虽心里极不情愿,可还是黯然离开了房间。
局外人都已清楚明白,可这局中之人好像还有些迷糊,尤其是她,她一点也不晓得自己在他的心里已经扎了根!
安抚了他好一阵后,她嘱咐他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才最要紧,其他的事暂且都搁置一边。
说完,她便也准备离开。
他虽心有不舍,但也没办法强行挽留,毕竟此时夜已深沉。她走出房门后,见王世博和沈娇蓉在门外呆立着面面相觑,她虽心中有些纳闷,但还是招呼着王世博随自己离开。
她的轿子就停在不远处,二人正要离开时,原地未动的沈娇蓉脸色一沉,突然叫住了她,并且声称想要跟她单独说上几句话。
于是,她只得令王世博先行离开,见此时只有她们俩,沈娇蓉便也放心将这些憋了很久的肺腑之言和盘托出:“赵小姐,你知道我表哥为什么会冒掉脑袋的风险帮你这个忙么?”
听对方这么唐突的发问,她不可能不感到惊慌。
当然她也想知道原因,难不成这当中还另有玄机?
于是,她面色一怔,不解地回应着:“为什么?你知道?”
沈娇蓉咽了口口水后噘起了嘴巴,恨不得把自己的那点心理过程全写在脸上。
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那一刻沈娇蓉却是清醒的,她也想让对方明白,不管她最后如何决定。
于是沈娇蓉眼角一斜,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掉了眼泪,而后难过中又带了几分恨意地幽忧道:“因为他喜欢你!”
听到这,她立马双眼圆睁,嘴巴也微微张了开,紧接着,她的大脑有些失智,像个木头一般,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半晌后,惊愕不已的她紧盯着沈娇蓉的双眼,好像对其所言有些不敢相信。
可见沈娇蓉神色幽幽,看样子不像是骗人的,二人对视了片刻后,她终算是相信了
对方的话。
那一刻,她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其一是他与她独处学英文时,一次她无意中抬头与他的眼神恰好相遇,可他却似有羞意地忙将目光敛起。
当时,不解风情的自己还调笑了他一番,似嗔非嗔地指责他刚刚一定没好好用心听讲,溜了神。
其二是藏匿陈茂文和小蜻蜓时,他本不愿多管,可在自己的苦苦央求下,向来很有原则的他竟然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其三是死里逃生刚刚醒过来的他竟不去握表妹的手,而是将手伸向了远处的自己,那感觉仿佛她才是这世界他最亲、最想见的人。
回味了这些,她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红霞,接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她单单回了句“我知道了”后便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可惊奇的是,在她转身的那一霎,她竟下意识地笑了。
回到家后,她关起了房门静坐于梳妆台前久久地发着呆,一颗心仍被刚刚那句“他喜欢你”困扰纠缠。
从小到大喜欢过、追求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可她都没像此刻这般烦恼,到底她为何会如此纠结呢?她自己也很想弄清楚……
想了一夜后,她总算是弄明白了,他头脑灵活又勤奋、善良勇敢且好学、有锋芒又懂得收敛,几乎样样都如她的意,因而自己潜意识里确实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她反复思量着如果他像卢湛那般出身高贵,说不定自己早就爱上他了。
可她虽在西方接受了自由平等的理念,但内心深处的等级观念却并未彻底根除。所以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那道高墙其实就是她的门第之见。
三日后,吃过早饭的她带着精心挑选的点心和补品以及满心的歉意来到吴承昊家再次探望他。
到那后,她告知沈娇蓉今日这里的一切事宜均交给她即可。
沈娇蓉听后便安心离开了吴家前往钟表行,二人约好傍晚打烊后对方再回来接替她。
敷过金疮药后,此刻的他正趴在床上闭目静养。
听见屋外有人低语,他便转了脸看向门口。
下一秒,她轻轻推门入内。他眼见是她,欢喜极了,当即露了整齐的小白牙招呼她坐下。
今日的他状态较昨夜明显好了许多,可得知了他对自己心存爱意后,她言行举止都较之前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装作浑然不知,令自己跟此前看起来一样,与对方像好友一般相处。
聊了几句后,她起身沏了壶茶,且倒了两杯出来,而后又拿出了两块成珠茶楼的招牌点心 - 鸡仔饼。她将其中一枚递给了他,而另一块则留给了自己。
接下来,二人你一块、我一块,品尝起点心来。
她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饼,一面认真地端详起他的样貌来。
见他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鼻子高挺,皮肤也很是光滑白皙,虽卧病在床面容暗淡可却难掩一身的儒雅谦逊气,单单就这相貌气质来说真的很难让人不心动。
他见对方一直面含春色地盯着自己,因而有些意外问了句:“大小姐,您怎么了?”
被他这个呆小子如此一问,她没办法只得赶忙收起了心思。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有些紧张惶恐地问道:“对了,大小姐,小蜻蜓怎么样了?
有她的消息么?”她一愣,没想到本可置身事外的他被害得这么惨之后,还会愿意关心他们。
一声无奈的长叹后,她只得照实回着:“哎!据说那天清兵来此抓人,茂文师父当场身亡,师姐她多半是逃脱了,我猜应该还活着,只不过我还一直没打探到她的消息。”
他闻后亦是很难过,继而垂了眼,沮丧地接了话:“真没想到,顶天立地的茂文兄这么快就成了清兵的鱼肉,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还有那么美好的梦来不及实现,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感慨过后,他睁圆了眼,又略显狐疑地说:“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只才短短一日不到,他们怎么就会被清兵发现了呢!这事总共就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应该没人泄密才对啊?”
她听后立即哑然,此前她曾琢磨过,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他们四个以外,还有她最贴心的几个下人。
洛鸿勋、小蜻蜓、陈茂文以及这些人哪个都应该没有嫌疑,因而这些天都能没想通的她也只能幽怨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当中有人告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师父他少了一臂,较为醒目,要是被路上的有心之人瞧见了,报告给官府,领个赏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了对方所言,他心想如果真是那样,这告密之人可就无从查探了。
“哎!真是可惜,茂文兄一代豪杰,就这么走了!但愿小蜻蜓能逃过此劫,好好地活下去!”
他为陈茂文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遭遇确实感到好生心痛,她不晓得他此先钦佩陈茂文,但却可以看得出此番他虽无辜被累受刑,可却并未抱怨仇恨,依然满怀慈悲,对己对人。
言至此处,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良久,似是心有灵犀地共同悼念着这位粤剧史上的第一勇士。
许久后,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去,他瞧着她新奇地问了句:“听茂文兄说,他从前教过你唱戏?”“没错啊!他教我唱过《梦断香消四十年》!”说完,一扫颓绪的她站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个圆圈。
他见对方的心思也已转晴,于是笑着恳求道:“那可不可以唱两句给我听听?”
她稍作矜持片刻后便大方地应了下来,心想就当给对方解闷好了。
接着,她玉手轻抬,朱唇微启,清唱了起来:“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梵经一卷度余生……”
他含笑看着她,好像看到了春风吹拂下盛开的满园桃花一样,那无法言说的美直沁他心海。
可正当她吟唱之际,大门却“嘭”的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