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云写失魂落魄地回去,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神,对上慕容云绎冷峻的眼,“发生了什么事?”他张口结舌,半晌只唤,“三哥。”
慕容云绎被这“三哥”喊得愣了下,这种平民的称呼倒让消除了皇家的冷漠算计,不由放缓的声调,“怎么了?”
慕容云写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谢堆雪死了,她原是想嫁给他,却死了。”
慕容云绎虽不常在京,但京中没有什么事他不知道,按说情敌死云写应该高兴,怎么反倒矛盾成这样?听他道:“是我……杀了他。”
“杀便杀了。”上惯战场的人岂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动容?“你到底厉练太少。”
慕容云写摇头,“他死前收她做了义女。”神色迷茫地问,“三哥,我是不是错了?以爱为名那样伤害她,是不是错了?”
慕容云绎词穷,半晌,“这个……我真不知道。”
“谢堆雪也很爱她,他的爱那么宽容,我却太自私。也难怪她……”不爱上谢堆雪的人才是傻子。
“到现在你还放不下?”慕容云绎忧心问。
“原本对她又爱又恨,现在只有亏欠,毁了她以前的幸福,又毁了她现在的幸福,我原是想成全他们的。……更亏欠……”痛不欲生的捂住胸口,“我的孩子!”
慕容云绎是做父亲的人,自然明白这种痛,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下了她,就能接受别的女人,孩子还会再有。”
慕容云写悲笑,“三哥,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当日梨隽中钩吻之毒,他将最后一粒药丸给了她,没有什么能替他续命。就算他现在宠幸别的女人受孕,也见不到那孩子。
慕容云绎胸口闷闷地,只能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老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两年前病弱得,风一吹就要倒似的少年,到如今三军敬服、威声赫赫的将军,无论怎么变,他眉间总是笼着一抹情愁。
再有几个月,这个弟弟真的要殁了么?真是情深不寿么?
他比慕容云写大十一岁,云写小的时候他很喜欢抱他,软软地带着奶香,很喜欢。十五岁时他上了战场,一去数年,回来时钟妃已死,软软香香的幼童一下子就长大了,沉默寡言,疏离戒备。而他在铁与血的锤炼下,已不如儿时喜欢柔软的东西,兄弟情谊冷落了下来。
他一直未防备过慕容云写,一是因为那句“活不过十八岁”的断言,一是因为不屑与太弱的人较量。然秦韩的事让他觉察到这个弟弟或许并不简单,否则何以君后如针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怎能在皇宫里活下来岂是易事?
再次回京,慕容云写还是一副病弱的样子,偶然相视,暗敛深沉的目光让他警觉,看到他利落的剑法,厉辣的杀南宫楚后,忽然觉得他配做自己的对手!
他果然是个不错的对手,两年来经营冀州,虽没有幽云十六州,却给中原修了一道屏障。只是一碰到感情怎么就狼狈成这样呢?
“喝酒去。”
“好。一醉解千愁。”两人相对长饮,他早已不再一杯酒就醉了,终于可以像即墨酣一样与她把酒清谈,笑舞逍遥游,她却再不会回到他身边。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慕容云写伏案悲号,泣不成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次日慕容云绎接到何博密信,完颜察粘攻破长安,关陕形势危急。完颜察粘乃百战名将,心思缜密,作战悍勇,远胜于养尊处优的完颜穆,何博虽也是将才,毕竟年少。关陕若失,天下不保。而冀州失了幽云十六州,若再失真定、河间、中州,鞑靼饮马黄河,直逼帝都,形势易不容乐观。
且京中暗线传来消息,君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萧李掌管枢密院,太子孤身在京中周旋。而完颜穆此时毁约,不能不疑心其与君后勾结。倘若真如此,一旦鞑靼过了黄河,帝都留守刘充必不能敌,萧李必然拥立慕容云育为王,云育年少,外戚专权,则慕容氏江山危矣!
这时贴身侍卫道:“爷,京中来密信。”
慕容云绎接过,竟是太子慕容云书的信,观信动容,沉吟不语。帐外又有人道:“将军,四王爷求见。”
“进!”言罢见慕容云写掀帐而入,将一封信交给他,他略一看也将自己袖里的信递给云写。
原来太子一信书二份,分别寄给二人,信上开门见山,书道:
外敌当前,百姓为重,兄弟齐心,攘外安内,勿使国家陷入内忧外患之地,待四夷平定,有德者居天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当此境地,实在不该为王位勾心斗角,白白便宜了萧氏和鞑靼,他们都是聪明人,岂会为他人作嫁?
“三哥,我回真定!”慕容云写坚定道。
慕容云绎怕重蹈上次覆辙。云写豪迈一笑,扬声道:“男儿当战死杀场,以马革裹尸还,岂能耽于儿女小情,病死于床榻?”
慕容云绎眼睛一亮,重新打量他,昨晚一醉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改往日消沉暗淡,英姿勃发,豪情万丈。稍稍放心,将关陕的战报给他看。
二人沉思了一阵,指着地图无声商议。
当日慕容云写带轻骑回到真定,真定为冀州要塞,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次日深夜慕容云绎带一千轻骑直奔关陕。待他走后,又有一行百骑,一路南下,直抵黄河。
完颜穆军帐,听闻慕容云写回真定,完颜穆勃然大怒。他与君后密约起兵,拖住慕容云写、慕容云绎,将梨隽送到他身边,他不知道梨隽与君后有什么协议,至她来后,一举抓了慕容云写,军心大振,后又将慕容云绎困在阵中。梨隽从张达那里拿了一物便要离开,他本不放心,又想慕容云绎只有数十骑,且被困在阵中,插翅也难飞,便许了,却不料天降洪流,慕容云绎竟破了阵带走了慕容云写!
他以为是梨隽故意放水,和张达仔细检查那座山,却半点蛛丝蚂迹也找不到,难道真是老天不让他们死?
“伏击!”冷冷地吩咐。
夜风呼啸,卷起冻土尘沙刀一般割打着人的脸。山道上树枝摇摆,如恶鬼张牙舞爪,时有“咔嚓”声入耳。慕容云写一行百人,在夜色掩护下前行,被茅草毛裹的马蹄踏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短促的声响。
忽然,为首之人一拉马缰,胯下骏马前蹄一扬,直立而起,身后百骑亦停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夜色下,慕容云写目如寒星,冷冷凝视着前方。沉沉幕色下,前方的山谷犹如一匹恶狼张着血盆大口!
狼牙谷乃是前往真定必经之路,最好的伏击之地!
他打了个手势,军士训练有素的牵出数十匹马,马身上坐着一人,一抽鞭马疾驰进入狼牙谷。忽听一声号角,狼牙谷两侧火把骤起,紧接着山石轰轰作响,骏马嘶鸣。又过片刻,一通鼓声骤起,狼牙谷两侧杀喊震天!
慕容云写薄唇一勾,“出发!”向着狼牙谷奔去,骏马跃过阻挡的山石和死去的马匹,以及马背上的稻草人。
到达真定城下,曲玄亲自迎接,“末将见过王爷!”
慕容云写下马,“将军辛苦了!”直奔府衙。原来他早料到完颜穆后于狼牙谷伏击,飞鸽于曲玄,派人于狼牙谷下埋伏,待火把一起便鸣鼓为号。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完颜穆伏击失败,怒不可遏,第二日带兵叫战,“慕容云写,没想到你命还真大!”
慕容云写道:“本王有圣上龙气护佑,自然福大命大,你如何比得?”
完颜穆讥嘲,“可惜却是个没种的人,只敢躲在墙上做缩头乌龟,也只有你们斌朝的皇帝才能生出你这样的窝囊废!”
慕容云写大怒,劈手夺了曲玄的箭,拉弓、上弦,“唰”地一箭射在完颜穆马鞍上,“那就射掉你的种!”又是两箭“唰、唰”射来!
完颜穆脸“唰”地变了,“卑鄙小人!”城上城下一时箭落如雨,完颜穆躲得甚是狼狈,不由火起,“慕容云写,你要做缩头乌龟也不打紧,只要你脱了裤子,服侍完颜弼一样让本王舒服舒服,本王就不再攻打真定……”
慕容云写脸上血色顿无,“出城!迎战!”
曲玄急呼,“王爷,不可!”慕容云写在鞑靼军中的遭遇他自然知道,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上痛惜,这更让慕容云写觉得耻辱,“掩护!”
“王爷……”曲玄再要说什么,被城外一阵叠一阵的谩骂盖过去,骂的内容更加下流,不堪入耳。慕容云写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跳动,眼睛血红,曲玄一时只觉他再不是那个风流雅致的王爷,而是一匹恶狼,或是来自地狱地修罗!
眼见他提枪而去,手握缰绳,一马当先,忙指挥掩护。一时箭矢如蝗,七梢炮、撒星炮牵连不断的发送,击毁楼下攻城器械。
慕容云写上次被擒军士对其多有怀疑,然其阵前一呼,万千儿郎敬佩,刚才鞑靼辱骂令群情激愤,人人叫战,又见他悍勇犹胜昔日,一柄铁枪犹如神助,比往日更勇猛数倍!
曲玄指挥之际看慕容云写,方才那些话是慕容云写的痛处,倘若他失去理智,再度被擒该如何是好?然见他指挥有度,进退合宜,虽然并未失去理智,不由放下心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忽然听见完颜穆大喝一声,“撤退!”一骑如电,迅速撤去,慕容云写策马追击。
曲玄怕他中伏,忙下令鸣金收兵,然慕容云写头也未回一下,率军穷追不舍。他又忧又恼,若是寻常将军,胆敢不听军令一顿棒子打下去也就罢了,偏偏不听军令的是皇子,倘若再有失自己阖家性命只怕真不保了!
此时天色已晚,天际一抹夕阳红艳如血,城外城上尸横遍野,血染冻土。伤员被抬下城去,未受伤的战士重新守护城楼,脸上俱是悲肃之色。
等到半夜依然不见慕容云写回来,曲玄心忧,“罗龙,调集军马,前去接应!”副将罗龙应声而去。
到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人回来,曲玄心急如焚,正在帐中议事,罗龙的亲兵送来血书,——情况有变,王爷可能遭遇不测!鞑靼得知安王返回关陕,集结大军攻打大名府!
曲玄神色一变,众将忙问,“如何?”却见他哈哈一笑,将信塞入袖中,“殿下英勇,打得完颜穆带着十数骑狼狈逃窜,待取了完颜穆狗头,扬我国威!”
众将狐疑对视,言不由衷地恭维,“王爷英武……”
真定城守卫愈发森严,当日傍晚罗龙返回,将给曲玄一封密信,众将疑心不已,忽然听到帐内一声哭号,奔进去,只见曲玄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天妒英才,王爷你怎能先老夫而去!……”
众将惊愕,蓦地悲泣失声,举城缟白。
完颜穆再来叫战抬着慕容云写的尸体,然云写虽死,真定城的防护丝毫不弱,将士们化哀怨为仇恨,攻打愈发凶狠。他见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真定,直接绕过真定围攻大名府。
然慕容云绎虽不在大名府,大名府却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易攻,完颜穆攻了半月不下,丢了大名府,一路南下,连破五城,饮马黄河!
完颜穆曾做议和使者,对中原风貌颇有了解,看过城郭守卫,称偌大的斌朝只有一个将军,——慕容云绎,两个会打仗的,何博、曲玄。
而今慕容云绎、何博被完颜察粘拖在关陕,曲玄在真定,容云写已勉强会打仗,但已死掉了。黄河南岸相当于无兵,只需渡过黄河,便可直逼开封府,擒了那老皇帝、书生太子易如反掌。
想到此不由心怀激荡,一日疾驰八百里,仿佛满城黄金在等着他!
果然如他所料,除了冀州、关陕,斌朝再无军队,黄河南岸守将一见鞑靼铁骑到来,纷纷弃甲逃窜,完颜穆命人筏木做舟,渡黄河。
此时黄河已结冰,但并不足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只能破冰渡河。
然正渡到一半,忽然一声号角,四野旗帜如林,甲光映日,一位将军横枪立马,面容冷峻,竟是慕容云绎!
原来当日他和云写商议,假意回关陕让完颜穆放松警惕,再让云写诈死,完颜穆好大喜功,见冀州无将,必然会孤军深入。
完颜穆突然意识到中计了,慕容云绎一挥手,箭如雨落,正渡河的士兵纷纷落水,被黄沙卷走!
完颜穆向北逃去,却接到消息,原来慕容云写并没有死,趁完颜穆南下之际起兵北上,不过半月已将燕京城围个水泄不通!
幽云十六州是中原的门户,鞑靼之所以屡犯中原,皆因此门户未关,而燕京在幽云具有极重要的战略意义。
完颜穆急救燕京,却在相州遇上曲玄,被当头一棒打得几乎命归黄泉。
北风卷地百草折,燕京城下,刀甲如林。
帐蓬里,慕容云写声音冷峻威严,“传令下去,全军戒备,明日五更攻城!”完颜穆已突破重围,马上就要到燕京了。
“是!”众将领命退下,慕容云写巡营,忽听有人惊呼,顺声望去,暮色渐起,空中一只白影飞来,初如白鸟,渐似飞筝,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可辩是一个人。
“有刺客!保护王爷!”韩子奇忽然叫道,军士一愣,才戒备起来。
人影越飞越低,衣袖一挥,如白莲乍放,天空忽然下起了雪,片片如梨花,她在飞雪中缓缓落下,姿态轻盈,犹如雪仙子。
是梨隽!
“天外飞仙……”不知谁痴痴地叫了一声,一时千军震撼。
慕容云写痴痴凝望,地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她赤足踏在雪地上,粉嫩的指甲,圆润的脚趾,玲珑突兀的足踝,这么美的脚他曾经很喜欢把玩。
是在做梦么?她怎么可能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真的。千军万马中,她赤脚走来,一身素衣,如染白雪。
“云写。”风裹着她的声音,细细幽幽入耳,如能蚀骨,“我来了。”
云写悲苦,“你来做什么呢?”
她在寒风中微一瑟缩,“好冷。”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步入帐中,拢了炉火,寻来裘衣给她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仰首看着他,只是微笑,如水温柔,仿佛几生几世没有看过他。
忽然她欠身,揽住他的脖子,眼神幽若柔靡,痴痴地、痴痴地对着他的眸子,唇缓缓地覆上他的唇,舌尖描绘着他的唇形,探入口腔。
慕容云写以为经历那么多,他已心如止水,这时却忍不住的颤粟,矛盾而兴奋,“我已经快要死了,还记着那些耻辱仇恨做什么呢?如果在死前,还有机会再抱着她,哪怕她身上带着毒药,又能如何呢?这一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醒握生杀权,醉卧美人膝。可是这样对她,我死后,她该怎么办呢?”
一吻深长,两人都气息不匀,云写推开她,静眼相望。
梨隽抬手抽下束发的木簪,水发如墨倾流而下,雪白的脸泛着红韵,像是朱砂在生宣上渲染开来,眉目轮廓似蘸了江南的清酒,婉约清致,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慕容云写心头一窒,接着见她解开衣带,素衣无声滑落,脖颈秀挺、腰腹细韧、长腿修直……他咽了口口水,转过身,艰涩道:“你……不恨我?”
梨隽忽然抱住他,她的肌肤温润,像最好的玉,触手只觉温润,身上的味道干净清爽,似最清冽的酒,却带着寂寥,让人忍不住一仰而尽,却又怕辜负了美味。
缠绵而深情的亲吻着他的唇畔,隔着厚重的铠甲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却被铠甲冰得浑身颤抖,于是解开他的铠甲扔在地上。
“她还是恨自己的!”慕容云写暗想,“可这样是为什么呢?她不想为谢堆雪报仇么?还是……”见眼睑半垂,吻得很忘情,很痴迷,像半醉的酒徒不知醉地喝酒。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号角齐鸣、杀喊震天,慕容云写才从美人怀中醒来,韩子奇冲进来,拿了衣服给他披上,“爷,快逃!”
“怎么回事?”慕容云写急问。
“我军被包围了,爷快走!”已有鞑靼骑兵冲到帅账,韩子奇一刀砍了,“爷,快走!”
慕容云写反而回到后帐,梨隽已经醒了,情潮未退的脸上却有一双极清醒冷酷的眼,“云写,你可还满意?”
云写俯身吻了吻她眉心,“隽儿,忘了我。”
梨隽一愣,而后大笑,“这还用你说!”
云写痴痴的望着她,眼神温柔如水,也凄凉如水,“记住你是斌朝的子民。”
韩子奇急了,“爷,快走!”
梨隽讥笑,“走?指着帐中地图,南方有完颜穆三千骑兵,燕方,燕京城有完颜齐五千将士,完颜宗德三万大军从东西包抄而来,你怎么走?”
云写垂了垂眼睑,这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很满意。在死之前还能与你在一起,便是我这一生,最极至的——幸福。”
掀帘出帐,“向东突围!”他策马向东,银甲红袍,手执长枪,风神俊秀不可谛视。鞑靼士兵叫道:“那是他们的王爷,抓住他!抓住他!”
慕容云写回首,最后看了眼梨隽所在军帐,回头疾驰,眼神瞬间由凄柔转为狠绝,“三哥,望你能歼灭鞑靼,望我能死得其所!”
梨隽站在燕京城上,见慕容云写白马、银甲、红袍,在千军万马中异常刺眼,忽觉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抓不住,完颜穆、完颜齐紧随其后,战马卷起黄沙飞雪,模糊一片。
杀喊徒增,原来慕容云写又遇到完颜宗德的第二支军,前有追兵,后有堵截,这一回,他又要做缚虏了么?
不忍观看,目视燕京城,防守并不森严,为何慕容云写围城一个月也未攻下?忍不住看向东西,忽然一惊,身子瑟瑟发抖起来!“来人!传令下去,鸣金收兵!鸣金!快阻止他们东进!鸣金收兵!”
然,正当时此,寒冬一声雷鸣,东边山谷似被天雷击中,一时间火间迸溅,如飓风卷起黄沙,乌浊浊直冲云霄,山石飞射,山峰轰然倒塌!
梨隽气血翻涌,瞋目欲裂。
他久围燕京,是想将鞑靼大军聚于此,以己为饵,将其引入山谷,山峰上早埋好了炮药,与之同归于尽!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士兵忽然大噪,东方一队军马如一条巨龙,呼啸而来,看那旗帜赫然就是慕容云绎!
不一刻,便和完颜宗德的大军厮杀起来!
梨隽跳下城楼,双腿一张落在一匹马上,没有鞭子,一掌拍在马股上,骏马惨嘶一声飞奔而出。雪像几数个薄刃割在她脸上,她犹觉不快,不停地打马股,骏马且奔且嘶,声音越来越凄厉,终于奔到山谷时四蹄一软,喘气如牛。
落石已停,整个山谷几乎被掩埋,尸横满谷,忽然一个石头落下来,砸在尸体上,鲜血溅了她一脸!
恐惧绝望一齐涌上心头,脑中一片空白,“云写!云写!”她嘶声呐喊,声音凄厉,带着哭腔,“慕容云写!”
然,山谷里除了石头下落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
灰尘飞扬,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匍匐在地上,用内息感受生者的气息,脚下有气息!“云写!云写!”没有回音,气息微弱。刨开土,抬开石头,两手磨出血,人在两块石头缝里,但不是他!
又发现气息,刨开土,也不是他!
……还不是他!
……都不是他!
山石不断的滑落,她浑不顾危险,不知推开多少石头,不知刨开多少土,可都没有他!
雪越下越大,顽石腐土、残肢断臂都被掩埋,白茫茫一片好生干净,仿佛从未有过杀戮,从未染过血腥!那一刻,她忽升希翼,会不会他逃出去了?没有被山石掩埋!
忽见山石之后有暗红的一角,她心一提,扑身过去一扯,果然是斌朝大旗!旗帜是韩子奇扛着的,他一定跟在慕容云写身边!
她屏息听着声音,唯有雪落籁籁之声。
“……云……云写……”
绝望如潮水一层一层袭来,一阵轻微的敲打声传来,她在一瞬间起死回生,搬开石头,终于看到那张脸!
云写!
忽然间天地都变得飘忽了,只因再次看到这张脸!
仇恨算什么?权利算什么?责任算什么?国家算什么?都及不上他!爱他!生死之际,才知有多么的爱他!
“……云写……”想要抱着他,可那么虚弱的人,触一下就会碎了!
身上全是血,半人高的石头压住他的腿,腿边是一个人头,梨隽认出是韩子奇的,他整个身子已被石头压住,血水溅得四处都是!
“……你忍着……我推开这个石头……”她内力缓缓送出,推开石头,听闻一声大喝,“危险!”抬头,无数石头兜头兜脑的砸来。
云写,这回我们要一起死了!索兴一发力,将石头推开扑身抱住慕容云写,蓦地身子被人一提一抛,扔了出去。
她回头看,原来是慕容云绎,猛然间她双目圆睁,言语尽失,眼间一支箭挟着疾风射去,“小心!”
慕容云绎送出二人,正待提力闪开,箭矢刺破铠甲,从背后洞穿胸口,身形一滞,磨盘大的石头从天而降!
一瞬间,时间被定格了!
梨隽甚至能看到那石头掉落的痕迹,冰冷而沉重。
轰!
一时间,风萧马嘶,全数静止。
慕容云写睁开眼,见云绎身姿一个踉跄,几欲倒地又稳稳地立着。血从砸扁的头盔里流出,甚至带着白花花的脑浆,接着鼻子嘴里不停地有血涌出,比战袍还要红,一滴一滴落在白雪上,腥红刺目!
乌铁长枪插在地上,如一根血红的拐杖,支撑着他魁梧矫健的身子,傲然而立,宛如天神!
“男儿当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慕容家的儿郎,不做榻上死。驱除鞑靼,保我斌朝大好山河!”既使已奄奄一息,他声音依然铿锵,有千军万马奔腾地气概。
慕容云写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七岁时,便听到云绎说这话,豪迈之气,令稚子震憾。喜欢听他纵马扬鞭的快意,也喜欢他身上铁与血的味道。梦想着有一天能与他一起并辔沙场,驱除鞑靼,却拖着一个病躯。
一直以来景仰着他,却怕自己的懦弱让他瞧不起,只能远远的观望。可是不甘心,那便与他夺皇位吧?让他也来瞧瞧!
在成亲当日没落井下石,他反而打醒自己;在南宫楚遇难,心生退意的时候,激起自己的斗志;终于来到战场,想要和他一样威震四方,却狼狈被缚,受尽耻辱,连最爱的人都抛弃了自己,只有他不顾生死,冲入火海……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什么他要救自己?已是将死之人,怎么值得他如此相救?这一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将鞑靼主力吸引到此,一举歼灭,成就他不世功勋,怎么反是他战死沙场?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
“……三哥!”一声呼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梨隽听闻,忍不住落泪。
雪越下越大,纸片层层落下,漫山遍野,皆是缟白。
慕容云写曲膝在云绎身前重重三叩首,声声如敲击鼓膜般沉重低喑,猛然抬起头来,两眼染血,脸容扭曲!
梨隽倏然心惊。
慕容云绎身后,完颜穆手握弓箭,目光阴戾。
慕容云写忽然长身而起,脊背萧挺,紧紧握住含碧,向完颜穆逼进,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烙下一个血脚印。
毕生仰慕,被一瞬间摧毁,那便毁了他!
杀意凌凌,谷风席卷着飞雪,时有山石落下,轰然作响。梨隽紧抿着嘴角,目光悲怆,不应该有这一场决斗,可她阻止不了!
“呀!”慕容云写忽然疾奔而起,比风更快,瞬间逼近完颜穆,当胸刺去。完颜穆一跃而起,长剑于半空中交击,“叮!”火光迸射,声音尖啸刺耳,响彻山谷,震得山石不断滑落。
慕容云写铤而走险,迎向落石,一掌击出借力折身一跃,身如兀鹰,直刺完颜穆咽喉。这一剑携恨而至,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
完颜穆冷汗一炸,仓皇躲开,手中剑顺势一挥,慕容云写竟是拼死般,也不闪,含碧忽然脱手而出,一剑刺中完颜穆肚子,势犹未竭,连人带剑钉在山壁上!而他自己也未好到哪里去,被完颜穆一剑由左肩划到右肋下,银铠破碎,血流如柱!
忽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至,风雪中隐隐可见是完颜宗德的帅旗,慕容云写连提两口气,拨出含碧,想要割下完颜穆的头颅,被梨隽按住了手,他怒火突起,不趁此杀了完颜穆报仇,更待何时?却对上梨隽若有深意的眸子,一怔,明白她的意思。
梨隽眼见完颜宗德越来越近,冷喝道:“快走!你逞一时义气,生死决斗,置三军于何地?”指着慕容云绎的尸体,“你要让你三哥辛苦训练的将士也埋骨他乡?如此轻贱他用命换回来的生命?”
慕容云写想要抱起慕容云绎却没一点劲,梨隽吹哨叫来马,将慕容云绎抱上马,尸体已将僵硬,似有千斤重。
“跟我走!”慕容云写忽然道。
梨隽一愣,一匹马如何载得了三人?况且,她现在不能回去!神色一冷,口中苦涩,“你我早就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你,我过我的独木桥。”
慕容云写看了看韩子奇的尸体,终于无法带走,翻身上马,背影萧条,再没看她一眼,一拍马股,在完颜宗德进谷之前,骏马疾驰而去。
梨隽站在山峰上,看他与接应的人马汇合,进入燕京城。
原来慕容云写早就攻下了燕京城,伪造战报,让鞑靼以为燕京未失,派兵回救,他以逸待劳,聚而歼之。
城楼上鞑靼的旗帜已被斌朝取代,黑与红交织的颜色,犹如铁与血。
这插在旗帜的每一寸土地,不是被血染红的?既使此刻漫天飞雪,掩盖了所有的尸体,但风中,依然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今日这一战,有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多少稚子无父,有多少犹是春闺梦里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