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
茅檐下,炉存火正红。炉上汾酒初熟,发出微微“哧哧”的声音,几朵红梅在清碧的酒液中翻滚。腊风忽至,梅香浸冷,酒香清逸,醉了风月份,亦醉了煮酒之人。
谢堆雪浅斟一杯,入口柔和,余味醇厚,禁不住喟然浅叹。
“叩叩”寂静的夜忽有敲门声传来,他酒盏一倾,拉开柴扉。
柴扉下立着一个人,透过熹微的炉火,可见身姿窈窕,一双眼映着炉火,清亮无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谢堆雪嘴角露出一抹久候的浅笑,如冰澌雪融,“风雪夜归人。”
梨隽到檐下,倾觞自斟了杯酒,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颇有狡黠之色,“如此夜色,煮如此美酒,堆雪你就不怕引来女妖么?”
谢堆雪莞尔,“不是已经引来了么?”
梨隽拊掌长笑,“哈哈,我这女妖不光好男色,还好美酒,你这诱饵好极了!”说罢一饮而尽,极其享受的闭上眼睛,“清持博雅,柔和爽净,用谢堆雪佐杏花村汾酒。啧啧,世间几人有此等眼福口福?哈哈……”再次一仰而尽。
谢堆雪苦笑,端来几样小点心,“慢点喝,先垫垫肚子。”
梨隽笑笑地看着他,“你是否早知道我今夜回来?”酒意上脸她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似红梅漫山焚皓雪。
谢堆雪拨弄着炉火不语。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赠我美酒,我便……还舞一支。”她起身,素白道衣飞扬,使得酒香浮动,院里红梅悄然绽放。
她抽下绾发之物,三千青丝瀑流而下,“短笛无腔信口吟。”掷给谢堆雪,原来她用来绾发的是一支短笛。
谢堆雪信口一吹,无拘腔调,音质清越悠扬,是支好笛。梨隽随曲而舞,意态闲适,眉目清好,起舞、流转,恍恍然似袂染云霞,袖揽风月。环佩叮铛,和着短笛,别饶清韵,下腰、抬臂、回眸,其姿翩翩,如回风流雪。
这是霓裳舞,唐时杨贵妃一舞惊天下,马嵬之后便已失传,竟不想今日得见。
不知何时,雪开始下了,一片片如同春日陌上飞舞的梨花瓣。地上一层薄薄的雪屑在她脚下融化,或是脚尖的一点,或是水袖的一抹,如画家笔下的水墨画卷上缓缓韵染开来。
忽见她纤影一跃,挥舞水袖,一若游龙,一若惊凤,须臾收袖,轻巧落在他身边,侧首而笑。
谢堆雪被这笑灼地眼角微烫,雪地里那幅画已然完成,是一株寒梅,盘曲虬然的枝干,粗糙嶙峋的树皮,缀着梅花点点,只一眼,那种老梅着春的喜意便直透心底。
右角边是她用水袖写的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笔意游柔婉妙,又不失洒脱疏朗,她的字是他当年手把手教的。谢堆雪只觉像饮了十坛八坛的酒。听她似喜似悲的道:“堆雪,我终于拿到冰魄。”
一夜北风紧,开门时雪已停了,偶尔一缕风过,吹落树枝几片雪瓣。山顶俯望,四野皆覆了一层浅白的薄雪,唯山下湖水碧如翡翠,涟漪萦回。
正看得入神,忽闻,“堆雪,用早膳了!”声音清脆欢脱,如出谷黄莺。
谢堆雪回头,只见雪压得竹林尽皆弯曲,竹下一素白衣裳女子娇然而立,容若素雪,姿如初荷,以竹为簪,绾起泼墨长发,手里拿着碗筷。
他这才意识到昨晚并非一梦,她真的回来了。
见她娴熟地将碗筷放在竹下石桌上,关怀道:“感觉怎么样?身子有无不适?”
当日她中牵机之毒,谢堆雪将一身修为传于她,刺激她体内的蜕蛊,终于保住一命,却未能留下孩子,他因此耗尽所有真元,一身功夫尽失,牵机透过内力传到他体内,虽不至立时毙命,也大大的破坏了他身体机能。
长云道长告知,冰魄能化调息内力,化解体内毒素,他大有裨益。冰魄在君后手里,梨隽向她求取,君后的条件是让她拖住慕容云写、慕容云绎回京的时间。
梨隽极力压抑心里的情绪,摆放着小菜,小葱拌豆腐、咸酱菜、素炒青菜,几个三丁包子,沙锅里刚熬好的白米粥散出阵阵米香。
谢堆雪见她两手老茧,忽道:“算了吧。”
梨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斩钉截铁道:“不!冰魄都已经拿到了,还怕这一个月么?”接连一个月,祭起冰魄,用内力替他调息,体内的毒素就能化解。
谢堆雪眼眸沉寂如水,“生何欢?死何苦?”
梨隽断然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山下,时有一阵阵雾气从山峦划过湖面,恋恋不舍地飘走,像初生的婴儿的清瞳。只被这眼瞳一扫,灵魂便似回到初生的纯净美好,世间烦恼忧愁全消。
梨隽低叹,“是真好景自别样,迤逦螺黛绕碧簪。”洒然一放碗筷,含笑道:“此时不去赏雪,更待何时?”抱了两件披风出来,将竹青色的递于他,“今日的雪太薄了,要趁早,否则还没踏雪寻梅就化了,不划算!”
他系着披风,随口问,“昨儿一夜雪,不知梅花又开了多少?”
梨隽忽将自己的披风往他怀里一塞,率先推开柴扉,“哇……”
谢堆雪跟过去,顿觉呼吸一窒。
满院梅花一夜间几乎开了大半,艳丽的花瓣,蛾黄的花蕊,覆了一层冰雪,冰肌玉骨,冷艳清傲。暗香恍如一线,细细浸入心底,令人着了魔般的禁不住深嗅。
忽见她一个旋身,裙裾抖落一地寒梅,纤姿轻盈,拆了一束梅花,明眸皓齿,嫣然一笑,将红梅噙入口中,趁兴起舞。
梅上雪晶莹剔透,雪下梅红薄清致,像……像梅下起舞少女玉颜上的朱唇……
“堆雪,采些梅花放在书卷里吧?等哪日梅花谢了,你打开书,还能闻到暗香浮动,还能想起如斯美景。”
谢堆雪倚着梅树,静眼看她在花间穿梭、采撷,纤细的指尖冻得泛红,却爱不释手捧着一朵朵梅花。
一时间,不知是她唇上的胭脂染就了梅花 ,还是雪与梅,化成了她玉颜朱唇。
“多采些梅花,去换些茶喝。”他含笑道。
“要去访与愿么?”笑得像个馋嘴的猫,“与愿是‘茶圣’陆羽前辈的传人,茶艺炉火纯青,他的茶可不是随便能讨到的,看来我要多摘几束梅花才是。”
他们到此之后,才发现竟然和与愿和尚做了邻居。
摘了两束抱于怀中,又嘀咕,“可别当让他听到了,否则他马上就飘飘然飞升了。”
谢堆雪莞尔,“他见这梅花,除了喜之外,便是恨。”将披风递于她,两人便沿着山间小路向与愿和尚的草庐走去。
梨隽突然狐疑地看着他,“堆雪,你种那么多梅花,不会是和他置气吧?”与愿和尚最喜欢的茶和梅花,但从来种不活梅花,深以为恨。
梨隽见他微有汗然,觉得有些好笑,——谢堆雪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兴致盎然的盯着他,见窘迫的转过头,以手掩唇作势咳了两声,加快脚步。擦身而过时,敏锐地发现他耳根竟然红了,心里一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谢堆雪懊恼地蹙眉,一袭青衣磊落,伫立在白雪覆盖的青石阶上,背影欣长孤拔,潇洒中又隐含寂寥。
他已经不年轻了,大抵有四十岁了吧?只是尘俗的喧哗似被林泉隔绝,是非黑白,都入不了这人的眼,因此,岁月虽在他身边流过,却改不了他眉宇的清隽,愈发风骨峭拔、卓尔不群。
这样的人,如何能不敬?如何能……
路边时有青松,于寒冬中傲然而立,风骨肃然、望之生敬。青阶忽转,一湾清水入眼帘,晶莹如玉,泉边结一草庐,就是与愿的住处。
梨隽笑道:“老和尚,煮茶待客了!”没听到应声果断的推开门,只见一个光头和尚正急匆匆的收拾桌上的茶具,看到他一脸懊恼,“臭道士,你懂不懂礼仪?”
梨隽径直在茶桌前坐了,大言不惭道:“你若大方些别每次藏着掖着喝独茶,我便正正经经的敲门而入。”
与愿大师无奈道:“阿弥陀佛,你前世一定是只狗,鼻子才会如此灵!”
梨隽哈哈一笑,有样学样,“阿弥陀佛,你前世定然不是狗,所以才闻不到这梅花香。”
与愿大师宝相端庄,慈眉善目,但与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其实是个花和尚。他看到梅花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我必是被你给气昏头了!”接过梅花取水插在瓷瓶里。
梨隽已老实不客气的斟了两杯茶,准备递给谢堆雪时被与愿和尚挡住了,“老规矩!”她指指梅花,“换来!换来!”
与愿道:“这梅花是老谢种的,与你何干?你二人分别以‘梅’和‘雪’作诗,但不能含有此二字。”
谢堆雪含笑地看着二人耍贫。梨隽忽然灵思一动,“杏醪能饮否?胭脂也凉薄。”
与愿赞道:“‘胭脂凉薄’形容红梅,倒是贴切别致。”
谢堆雪鼻子嗅了嗅,悄声对她道:“这和尚还藏了好酒,且让他都拿出来。”问与愿,“今日是来向和尚请教‘夏日可畏时’下句是什么?”
与愿诧异,前朝鲍溶别韩愈的这首诗他向来深喜,怎么反不记得?顺口答道:“望山易迟久。”
梨隽抚掌大笑,“既然宜吃酒(易迟久),且把酒拿来共享吧!”
与愿沮丧,“快把诗作来!”
“笔墨何在?”
与愿取来笔墨,犹不甘心道:“作得不好连茶都别想喝!”见谢堆雪提笔作写一首《雪》。
捣碎明月天地新,梨花满地未忍行。
莫待孤桥残色尽,便执篱伞话初晴。
草书笔意清拔,数行清莹含冰玉,宛然风骨溢其间;其诗风格淡远、峭特澄浃,此诗此字俱绝俗。
尚未落笔梨隽便道:“堆雪,这诗送我吧?”
与愿急道:“这诗是我的!”
“堆雪,你看他连一壶酒都舍不得给你喝,我给你买酒做饭,我会做的菜可多了,像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莼菜羹、鲈鱼脍……”
未等她说完与愿已从桌下抱出酒坛,重重地放在他们面前,三人相视一笑,倾盏痛饮。
从与愿那里出来,日已渐斜,薄雪易化。于山上向南眺望,湖面半着银装,湖堤横亘雪柳霜桃。苔藓斑驳的古石桥上,雪残未消,有些残山剩水的荒涩感,两端仍有白雪皑皑,依稀可辩的石桥似隐似现,涵洞中白雪奕奕生光,衬着灰褐色的桥面,似断非断。
梨隽语声低怅,“这景倒像是传说中的断桥残雪。”
犹记得那年慕容云写说:“若有一日淡却功名,与你到西湖边筑一间草庐,春看苏堤春晓;夏看映日荷花;秋看鹤舞秋水;冬看断桥残雪,隽儿,你可会喜欢?”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只是都是曾经。
有些话,犹如耳边清风;有些情,已成过眼烟云。
现在的慕容云写,恨她,一如两年前她恨他。
她没有看过断桥残雪,想也不过如此。
解下、披风,藕臂一挥,雪白的水袖潇洒飘出。她足踏残雪,且舞且歌,声音清婉,像春尽黄莺祭离辞。“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于、可、谖、兮!”
最后五个字,她唱得犹为缓慢,一字一顿,笃定坚决。
谢堆雪怔忡,此曲为《淇奥》,最后一句原是“终不可谖兮”,而她唱得是“终于可谖兮”。“谖”者,忘记。那位文雅的君子,我终于可以忘记你了。
她决心忘记慕容云写了么?
离昧轻然一抖水袖,流云回风般从他脸侧抚过,他能闻到水袖上素雪的清新,与寒梅的幽冷。
她且舞且叹,“今夕何夕?烟云过眼。错过的,昨日之日不可留。而今日之日,我空为谁妩媚,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
想到那时她对萧洒说“你们都很好,偏偏不是我爱的”,现在却忽然明白,他是她最爱的,偏偏不是最适合她的。于是注定会成为一场错误。
这一场舞是祭奠。祭奠她,豆蔻年华的爱恋。
化雪尤比下雪冷,冷水从湖上吹来,寒凉入骨,“回家吧。”谢堆雪看着脸冻得通红,低声道。
“好!回家!”她释然一笑,犹如冰澌雪融,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汪汪汪……”与愿的狗忽然叫起来,积雪覆盖的树后一个白色身影倏忽消失。
淡月良宵,梅影横斜,一炉榴火酒香浮。
“梅鹤为邻、酒墨相伴、良人携游,潇洒人生也!”梨隽笑着向谢堆雪举杯,“堆雪,我敬你此杯。”
谢堆雪听见“良人”二字,清致的眼喜悦而兴奋,寒星一般闪烁。
梨隽将一朵朵红梅夹在泛了黄的纸卷里,一枝清瘦的梅从半掩的窗扉伸入,在墨香氤氲的诗意里,傲然绽放。
她叹道:“犹记得当年你教我习字,依稀与此景相似。”退后一步,有模有样的行了个学子礼,“先生,请您教我做学问吧!我也想向先生这般诗酒闲暇。”
谢堆雪莞尔,很配合的扶了扶她的头,像抚摸当年那个小女孩。
梨隽嫣然一笑,转到他身边,咳了声,学着他的嗓音动作,“学者之问,不光要听师长的论说,还一定要了解他们治学的方法;不光要了解方法,还要实践师长所教诲的事。这其中,既能向师长请教、又能跟朋友探讨,是求学的人最实在的事情。因为学习是为了学习做人的道理,提问是为了弄清学习中的疑难。既然作为一个人就不能不学习,既然学习了就当然不能不提问。”
转个身扮回自己,若有所思,“嗯,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只知求鱼,而不知求渔。”
谢堆雪指了指椅子,“今日我要教你这二字。”提笔临卷。
“取舍?”梨隽不解,“堆雪呀,你果然是年纪大了,三年前你就教过我这两个字吧?”
谢堆雪很认真地道:“山舍低,故可凌云。海舍高,故纳百川。人只有一脑,不能容纳世间百物,故取其一技,独得其长。”
前面的话她听过,后面的谢堆雪倒是第一次对她说。
“小离,你是个极痴的人。比如你对机关设计,像酒鬼有酒瘾一样,一旦少了,便觉少了整个世界。每个人都该有这么一痴的,否则一世又有何欢可言?”
她点头喟叹,“少君一日即倾城。”
“既然如此,就要学会为它取舍一些别的,专心致至。心若太浮华,装得太多了,又怎么会独俱一格?”
她恍然,“你肯舍功名,故独得逍遥。而我……”一时满脸悲怆,“我……我想要的太多了……”要守护的太多,好累!好累!真想就这么和他永远隐居,再也不管那些战争杀戮!
浓浓的悲哀泛出来,她忽然警觉,强颜欢笑。
不能让他知道!既便满身血腥的归来,也要装出如稚子般的干净!
堆雪啊,这世界已肮脏至斯,怎能让你也沾染污垢?
“你有许多喜欢也无不可,只是在兴致渐减得时候,别勉强自己就行了。你痴于机簧,如我痴于琴乐,我敬地是肯‘舍尔浮华,独有一痴’的情怀,并非在某方面造谐有多高。”
梨隽讶然地看着他,她一直知道他是个纯粹的人,竟没想到他能纯粹成这样。也是!若非他这样的人,怎能因朋友一诺忍受二十年孤寂?
谢堆雪真的令人又敬又有爱!
他温润地看着她,“这世间并无多少烦恼,抬头看看天,一切都云淡风清了。很喜欢很喜欢,就好好的喜欢。”
梨隽疑问,“可如果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自己喜欢的,那不会很绝望么?”
“那就把它放在自己生命的祭坛上,虔诚的仰望,这,依然美好。”
这话她也对萧洒说过,那时她涉世未深,眼睛看到的皆是美好,所以轻易说教萧洒。如今遭遇大变,重又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能够做到如此多么难。
“生命的祭坛么?”那时自己向萧洒说这话,像个童子感叹逝者如斯。
谢堆雪的声音忽转沉重肃穆,“是,生命的祭坛。我们每个人的都应该有这样一个祭坛,祭奠那些年少时最纯真的美好与想象。生活往往不如我们的意,但生命却能如意,只要你保持一颗初心。”
“生命?生活?有区别吗?”
“生命如净手剪指甲,生活是做鞋泥里踏。”
她怔立难言。方才唱歌时,心里多少还有不甘,被谢堆雪一说,像一束阳光突射到心底,真正放下怨恨。
半夜子时,寒意最浓时。谢堆雪与离昧对坐,她将内力导入冰魄,再注入谢堆雪体内,缓慢循环。离昧的内力本是他转给她的,与他十分契合,他渐觉丹田充沛,气息畅通,封闭的五蕴六识都通灵起来,这种感觉真好!
离昧按长云道长所说,将内息在他体内游走三个小周天,见谢堆雪苍白的肌肤渐渐泛起红潮,浸出汗,雾气蒸腾,缓缓收回内力,扶他到早已准备好的药桶里泡澡。
第二天谢堆雪睡到半晌才起床,可能是疗伤消耗太大,他脸色愈发苍白下来,眼睑下一片乌青。
开门见梨隽在鹤笼边向他招手,疑惑过去,见她抱着鹤笼,笼里放着一窝圆圆地蛋。小白小黑一左一右站在她肩膀上。
她仰首一笑。谢堆雪忽然明白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不!不对!是“万丈红尘无颜色”。
她那一笑,使他这一生繁华俱谢,唯她独成绝色!
她头发上沾着稻草,脸也未洗,怎么看都有些落拓,然明亮的眼弯成月芽儿,露出两颗尖尖地小虎牙……眉目间没有忧伤,战场归来的杀意与血腥消除,只剩一片孩提样的纯真,空谷落雪般干净。
最动人心是纯真。
天晴了,将昨日换下的衣服拿到湖边洗,远远地便听她唤,“堆雪!堆雪!”见她一袭素青道袍踏风而来,两只白鹤伴着她飞舞,惊觉世间如此和谐。
“堆雪,我想到办法把它们孵成小鹤了!到时我们种一大片梅,养一大群鹤,真的成了神仙眷侣了!”小白小黑停在她肩膀上,羽翅雪白、长腿细颈、优雅无比。
“好啊!”
她乐不可吱地夺过他手里的棒槌,“衣服我洗,你别受冻了!”谢堆雪想她替自己疗伤甚是辛苦,不忍让她再劳累,梨隽将他推到岸上,“你看!柳树快要发芽了!桃花也要开了,等桃花开时小鹤也孵出来了。”
“堆雪,吹一曲吧?等你吹完我便洗好了。”
谢堆雪取来短笛信口而吹,目之所及是湖中碧波,起舞的白鹤,以及正替自己洗衣的女子,笛声徐柔如水。
梨隽觉察到他曲子变化,转过头来,只见碧水之畔,黑白衣衫男子长身玉立,凉风卷起他衣襟发丝,笛声引得白鹤上下飞舞,他的优雅比之鹤,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一如她深深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的眼里没有了寂寥,只是一种深情。
她忽然就痴了。
一声鹤鸣唤回他们神志,竟是小白捉到了一条小鱼,向他们炫耀呢!
她招手,“小白,过来,晚上做给你吃!”
小白扇着翅膀飞来,小黑不甘落后,扇着翅膀寻找目标,不一刻也捉到了一条,两人两鹤回到草庐里。
她将衣服晾在竹杆上,见衣襟破了一道口子,心想刚才洗衣时似钩到什么东西,难道是那时弄破的?心想:这下糟糕了,以后他不让我洗衣服了如何是好?
环顾左右没他身影,悄悄藏起来,转身正撞到他,忙将衣服别于身后。
“怎么了?”忽听谢堆雪问。
她吓了一跳,“没什么!我去做饭了!小白小黑还等着鱼呢!”侧身从他身边走过,手忽然被他抓住,“衣服我来晾吧!”
“不用不用!我晾就好了,我晾!”小心翼翼地遮住破处,却见他以手支颔,饶有兴味的浅笑。
她脸腾地红了,支支唔唔道:“堆……堆雪,我……我把你的衣服……洗破了……”
“是吗?”
她第一次见谢堆雪如此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我赔你一件?”
谢堆雪看了看,“赔一朵花吧。正好可以绣朵梅花,但你会么?”
原来他早就来了,那么自己刚才贼头鼠脑的样子他也看到了?还故意戏弄自己,又窘又气,“谢堆雪,你太不厚道了!”
“哈哈……”他朗然一笑,挥袖而去。
梨隽看着他的身影怔住了,以往的谢堆雪如月华般令人敬慕,而今这月亮仿佛落在红尘,不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了。
晚上,梨隽照旧运功为谢堆雪疗伤,内视而七窍通,真气源源涌出。
窗外,慕容云写静静地看着二人,面色沉静如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看到梨隽倾慕地望着谢堆雪,他的心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或许是痛到深处就不觉得痛了,或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欠她的,都还了。经历这一场生死,什么都看破了。
那日被他绑在山壁上,眼见火光越来越大,慕容云绎一时无法擒住梨隽,只能舍之来救他。她在山壁下设了阵法,就等着云绎进去。
他不懂阵法,只见其变化万端,云绎左冲右突,却被死死地困住,如一只飞蛾陷入蛛网里。
她袖手高居,语气倨傲自负,“平王,你可破得了此阵?”
慕容云绎神情冷冽,满身血腥,犹如罗刹!“此为何阵”
梨隽道:“此阵才是真正的武侯八卦阵,当年诸葛武侯凭此一阵,挡住江东陆逊十万兵马,今日平王困于此阵,也不辱你一世英名。”
云绎冷道:“原来你竟留了一招!”
梨隽长笑,“平王可听说过,‘猫教老虎,留一招’这话?”
云绎一枪挥开挡路的铁甲,“未尝闻也!”
“据说最初老虎并不会扑杀之技,被其它动物欺负,猫看不过去,于是就教它功夫,扑、咬、剪、撕……老虎学会这些再没动物敢欺负它,威风八面,就想:世间没有什么动物能打得过我,除了猫,如果它把这些扑杀之技传给别的动物,我岂不被比下去?于是暗生杀心,扑向猫,猫‘嗖’得一声窜上树,老虎拿它没折,问:师父,你为什么不教我上树?猫说:如果我把一切都教给你了,你还容得下我么?做什么事情,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原来你早替自己想好了后路。”
他听梨隽说:“哈哈……我从来都给自己留着后路。”忽然想到那时自己对她说:“爱我,就没有退路!”她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退路,而自己却没留。
她得意而笑,“平王,你可要加把劲了!”一扬鞭,策马而去。
火烧到面前的时候,慕容云绎还是没能破阵,他以自己必死,忽然一股洪流冲来,浇灭大火。原来山壁上后有一条暗河,严冬冰与土结成河堤,被火一烧,冰融化土就得松软,水冲破河堤流浇灭火。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水浇灭了火,也冲散了阵型,然天寒地冻,地面上的水很快结成冰,马不能行,他们好不容易踏到地面,却发现梨隽在阵外又设了阵!
好在慕容云绎行军数年,对阵法也有所了解,终于破阵突围出来,慕容云绎所部几乎全军覆灭!
慕容云绎替他解了穴道,手脚上的冻伤也好了,在大名府无数事事,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不由自主的跟到这里来。
原来她和谢堆雪一直都往在这里。天涯海角都找遍,却不想她就在自己身边,真是可笑!
不过现在知道也晚了,他转身要走。忽觉后脑一凉,脑子恍惚,手不由自主的推开门。他们正置运功关健时刻,惊慌地看着他,却不能动弹。
他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抬起,封住梨隽的穴位,忽然一转,直点向谢堆雪的膻中穴!
膻中穴是人体大穴,点到此处,轻者重伤,重者死亡!
“不行!”他在心里极喝。以往是恨极了谢堆雪,可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念头,更何况如今已对梨隽死心。可手全不由自己控制,眼见它一点一点的逼近他,指尖闪着死亡的光芒!
梨隽动弹不得,死死地盯着他,眼里乞求、恐惧、绝望,一一闪过,最后归于一片死寂,因为他的手指已狠狠地点在谢堆雪的膻中穴上!
“唔!”一口血喷洒在手上,后脑凉意突减,他终于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了,脑子里灵光一闪,扑身出门,梅林里黑影一闪,他一剑挥去,只听“叮”的一声,待逼进已全无人影,地上一块铜镜幽然生光!
梨隽也曾有过同样的铜镜,苗疆赶尸匠用此来赶尸,具有摄人心魄的作用,难道刚才是被这东西摄了魂?那么上次她杀佩姨也是……
一时五味翻涌,再进屋,只见梨隽抱着谢堆雪,两眼空茫。
“小离。”谢堆雪气若游丝,却唤回了梨隽的神志,既使慕容云写已经不爱她了,在对上她眼里绝望悲痛时,心仍不由得抽紧,几乎不能呼吸。
她紧紧地抱着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似乎这样就能抱住他的生命,嘴唇不停地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离,……我一生未成亲,弥留之际想……想……”
梨隽终于找回声音,急切道:“我们成亲!我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泪一滴一滴滑落在他脸庞。
谢堆雪笑了,极满足、极幸福的笑,仿佛一生有这一句就够了。可笑过之后他却正色道:“映宇是我的兄弟,他曾说……曾说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要……收你为……义女!”
梨隽似听不明白他的话,连慕容云写都脑中一片空白。义女?在临死之前,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收做义女?
“……你还不……快磕头?”他满嘴血腥,可神色淡然,仿佛对生死浑不在意,高蹈红尘,不食人间烟火。
“你说什么?”梨隽愣愣地问。
谢堆雪摸了摸她的头,“磕了头就入了谢氏族谱。”
“不!我不要做你的义女!”忽然激愤而起,又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能做你的义女,我要嫁给你!”
谢堆雪勉强笑道:“傻女子,我一向待你如子,怎能娶你?”可他的眼神却那么痛楚绝望。
梨隽泪如泉涌,歇斯底里的吼,“不!你骗我!你骗我!”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啊,好不容易拉近了些,却又这样将她生生推开!“别再骗我了!”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谢堆雪语气异常严厉,只有出的气,没有地进的气。“跪下!磕头!”
梨隽艰涩低泣,“……听……我听……”全身一僵,踉跄跪在他面前,单薄的双肩似承受着泰山般的压力,一点一点弯曲。她跪在谢堆雪面前,深深地磕头。
“咚!”“咚!”“咚!”
三下磕完,额上鲜血淋漓。伏跪在地,单薄的身子颤抖如筛糠,每一个字都似要撕破心肺、割断喉咙,凄厉犹如杜鹃啼血!
“……义……父……”
谢堆雪心头一颤,比刺中膻中穴还要痛!
这一声,葬送了他对她十年的爱,也葬送了他的性命!
小离啊,纵然万分不愿,我还是要收你做义女。这样你就不能再对我抱有爱意,我死之后,你就能再找一个好男子,好好的嫁了,相夫教子,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