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鸳鸯相残 杀夫堕子
诗念2024-08-22 11:139,430

   

   五代十国时,后晋皇帝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两百年来,中原门户一直大开,奴人铁骑不时侵略,百姓苦不堪言,如今虽未夺回幽云,但占领了极其战略意义的燕京,是一大捷。却没有一人为此高兴。

   这是一场惨胜,虽重创鞑靼太子完颜穆,灭金军铁骑近一万,亦折了慕容云绎,良将却难求,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燕京城内,举城缟白,号角长鸣,时有压抑不住的低泣。

   慕容云绎的尸体停在柴禾上,头脸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只剩下乌青的颜色,刚毅的唇紧抿着,似还能随时发号施令。

   慕容云写无声的清理着他的战袍,乌黑的铁甲上尽是刀痕,铁腥刺鼻。他的身子魁梧矫健,手掌粗大,掌心全是老茧,还残留着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慕容云写一遍一遍地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一双手,也曾写过锦绣文章,最终却投笔从戎,挑起万里山河。

   他想起小时候,云绎曾手把手的教他写字,十四五岁的少年,有一双极是修长白皙的手,身子也和他一般,欣长秀挺。

   十四年,西陲的风沙与血腥,将一个长在皇室里的、温文尔雅的皇子,变成一个铁血战士。

   男儿当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如此豪气,也如此悲烈!

   慕容云写眼中一涩,忍不住要落泪,却生生逼回。

   不能哭!男儿流血不流泪!

   举起火把,凑近柴堆,“轰”的一声,火苗腾起,三军伏跪,寂静如死,唯有火苗“噼哩啪啦”燃烧的声音,鲜红的火舌一点点吐噬着慕容云绎。

   “呜……”不知谁忍不住低泣了一声,压抑的洪流猛然被捅出一个阙口,接着两声、三声……一时间三军悲号,哭声震天!

   慕容云写眼看着大火吞噬了云绎的手、脚,甚至头颅,他最敬爱的哥哥,马上就要化为灰烬,他还有父母未尽孝,还有妻子未告别,还有儿女未抚育,就把一生葬送在战场上了!

   三哥啊三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不能哭啊!悲愤一但发泄完了,拿什么来转化成力量?拿什么来报仇,拿什么来驱除鞑靼,复我河山?

   “不许哭!不许哭!”他提声高喝,顿时一股钻心的痛袭来,完颜穆那一剑划得极深,这一喊又撕裂了,温沿着胸腹下滑。

   可哭号声并未因他嘶喊停止,这里有三成是慕容云绎的亲军,出生入死,情义非凡。其它的河北战士提到平王无不敬慕有加,慕容云绎就是斌朝的军魂。

   而这个军魂忽然倒了,如大厦没了横梁,人心惶惶,悲不可抑。

   慕容云写深明此理,深吸一口气,猛然跃到战鼓前,狠狠敲击,一声声响遏行云、震摄九霄,“男儿当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大斌朝的儿郎,不做榻上死。驱除鞑靼,复我河山!”

   哭声微滞,慕容云绎的尸体已被大火完全吞没。

   任你英雄好汉,也不过是一鉢黄土。

   他长啸一声,犹如龙吟,壮怀激烈,却又如此悲怆。击鼓长歌,“狼烟起,鸣金戈。……儿郎们,举起剑,保山河……”

   将士们被感染,一抹眼泪,随之唱和,“……看我妻儿多娇,岂容奴人骚扰?看我山河多好,岂容胡骑踏破?儿郎们,饮尽血,莫悲号。人孰无死,马革裹尸,英雄骄傲。埋骨他乡,英雄无泪,纵剑长歌……”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积雪未消,又覆新雪,天地一片缟白。许是老天爷在替不能哭的将士们哭泣。

   灰沉沉一层一层压下来,几乎透不过气。慕容云写感到胸口血越流越快,好在有战甲,看不出来。

   火终于燃尽,他用手将云绎的骨灰一点点扫起来,骨灰很烫,捧起时他闻到自己手被烫焦的味道,却没有感觉到痛,默默装在坛子里。

   丈二英雄,也只这么一小坛了。

   升帐议事,宣布接手慕容云绎手中的兵权,忽然有人怒问,“王爷,你为什么不砍了完颜穆的狗头为将军报仇!”

   慕容云写看去,原来是慕容云绎的副将刘伦,十分骁勇善战,可堪重用,但显然这些人并不服他。目光沉了沉,又有人斥问,“鞑靼军至时,王爷在干什么?竟让人火烧了大营!”更有直接点的说,“王爷为个女人被抓做俘虏,丢尽我斌朝的脸,不配统领我们!”“我们在阵前出生入死,你却在玩女人,老子不替你打仗!”

   “……”

   “……”

   慕容云写静静地听他们说完,沉声问,“鞑靼有哪些将领?”

   刘伦听他此问,心道连敌人有哪些将领都不知道,如何统领三军?更是不服,言语更轻慢了“鞑靼虽然强悍,然将领只有三个完颜鄂罕、完颜察粘、完颜宗德,其中最善战的要数完颜鄂罕。”

   慕容云写颔首,又问,“河北战场,鞑靼号令由谁出?”

   “完颜穆。”

   又问,“倘若完颜穆死,号令谁出?”众将无语。

   慕容云写道:“我岂能不想杀他替三哥报仇,完颜穆好大喜功,却不擅用兵,由他带兵削弱敌兵战斗力,大利我军,我若图一时痛快,杀了他,完颜宗德掌兵,会死伤更多战士。”胸肺绞一般的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完颜穆有一弟完颜图,为人深沉多智,完颜鄂罕、完颜宗德皆是其党羽,倘若完颜穆死,完颜图做太子,更不好对付。”

   帐中一片沉寂,半晌众将才道:“王爷深思熟虑,我等不及。”

   慕容云写又道:“我领兵日短,尔等置疑也是应当,我已上报朝廷,一个月后,尔等若不服我,朝廷自会派人接替我!”目光一扫,威声赫赫,“但你们要记住,你们不是为我慕容家打仗,而是为你们的父母妻儿打仗!”

   众将垂目,他冷声下令,“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随时准备出战!”

   “是!”众将退出,慕容云写无力倒在椅子上,军医急至,解开战甲,血又染红了衣袍。“王爷,你要好生修养,这样下去……”想不通这么孱弱的身子怎能受得了这样的伤。

   慕容云写唯有苦笑,“我知道了。”若要收服这些军队,光凭言语是不够的,还须拿出点战功来。

   三日后,斌军趁完颜穆重伤,鞑靼军中无领导之际发动进攻,一个月内,一举攻下燕京以北的昌平、义顺等地。河北战场,形势一片大好,再没有人置疑他领兵能力。

   开春之时,慕容云写接到圣旨,将河北一切事务将由曲玄、何博,带上慕容云绎的骨灰,回京述职。

   回到帝都,尚未回府,宫里便传话,即刻进宫晋见。他带着云绎的骨灰进宫,忽然一声号响,四周涌出无数兵马将他团团围住,内侍尖细的嗓音叫道:“定王接旨。”

   慕容云写心知有诈,却不得不跪下,“儿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慕容云写,不孝不悌、陷害兄长、荒淫无道、延误军机,与敌国勾结、意图谋反……”他每听一句,脸色白一分,只到最后一句,“……革除皇籍,打入天牢。钦此!”

   立时有武卫上来将他捆了,云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父皇怎么了?是太子控制了帝都,还是君后?

   

   凤藻宫。烛光低靡,金蟾啮齿,瑞脑飘香。

   “啪。”一声轻响,恍惚烛花一爆,柄木缠凤雕的大床后缓缓出现一道门,明黄凤绣的女子进去,门又悄悄关上。

   “姑母。”随着这一声唤,灯火亮了,屋内立着一个人,一身黑色道袍,眉目温和,眼神却极是清亮锐利,竟是梨隽。

   “你来了。”君后开门见山问,“河北战事如何?”

   梨隽答道:“完颜穆伤已无大碍,两军相持,均无胜败。”

   君后冷冷地问,“当日为何不杀了慕容云写?”

   “慕容云绎已死,若慕容云写再死,军中必乱,河北一旦失守,完颜宗德率军南下,国家危矣,表弟纵坐上皇位,又有何用?”

   君后又问,“那场洪流果然不在你的意料之中?”

   梨隽知她疑心,淡淡道:“谋事有人,成事在天。我纵神机妙算,又岂知天意?”

   君后将一张羊皮卷扔在她面前,她打开,原是黔西时她画的水利图。君后冷笑,“你对地埋水利如此了解,会不知道那里有地底暗流?为救他你可真花了不少心思啊!”

   梨隽也不分辩,冷屑道:“将死之人而已,何足虑?慕容云绎已死,姑母可将招魂铃和黄泉谱给我了吧?”语声急切,“堆雪已死了三个月了,再不招魂就回天乏术了!”

   “真是个痴儿。”君后声音也平缓下来,倒带着怜惜,“唉,云写这孩子真是命苦,瞧他病成这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忍,左右要死了,你去送他一程,也省得他再痛苦几个月。”

   梨隽心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听她又道:“你和他相爱一场,让你出手也难为你,算了吧,我派别人去。”

   “我杀了他,就把招魂铃和黄泉谱给我!”

   “去吧!”

   梨隽闪身掠去,回到住处,胃里难受,忍不住干呕起来,她怀孕已有两个月,因长期奔波,胎气不稳,只能喝安胎药。怀这一胎反应很大,却不能在任何人知晓。

   打开抽屉,取药煎熬,端了药回房,忽然想起药渣没有处理,竟见一人背对着她查看药渣!她心一惊,只觉背影十分熟悉,却辩不出是谁!

   不能让他走了!

   杀意一涌,忽见那人脊背一僵,片刻转过头来,梨隽一时张口结舌,那人三两步奔过来,“公子!你怀孕了!你怀……”原来是子尘!

   这一声叫得十分大,梨隽捂他嘴竟捂不住,反被他一把抱住,“公子,你是要生小师弟了?我又要有小师弟了?”

   “住口!”梨隽厉喝,满是怒火。

   子尘手一僵,眼里一时有阴暗闪出,却瞬息即逝,换上纯真无辜的笑,“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十五六岁的少年,俊朗高挑,难怪她一时没有认出。

   “子尘,你长大了,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梨隽推开他,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他比自己都高了,悻悻地收回手。

   “……公子……”子尘一笑,腼腆中带着阳光,梨隽心中的疑虑顿消,怎么能怀疑自己带大的孩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梨隽带他到房里。

   子尘道:“公子这两年都不回去,我特意出来找你的,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

   “我最近事儿多。”

   子尘低哝道:“我知道。”语气里竟带着委屈。

   梨隽苦笑,“师父还好吧?祁儿和屹儿也长大了吧?”

   “他们都很想念你。”忍了忍问,“……你……你怀的是……是慕容云写的孩子?”说到“慕容云写”时,他眼中有暗光一闪而逝,马上又一片清澈。

   梨隽怔了怔,以为自己眼花,冷声道:“不许和任何人说!”

   “可刚才……”

   梨隽脸沉了下来,若真有探子,她也只能听天由命,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肚子:孩儿,望老天保佑你,能平安来到世上。

   “公子,你……你还爱他?”子尘手紧紧地抓着衣袂,试探着问。

   梨隽觉得有些奇怪,可能是两年没见,出现了沟壑吧?不由一叹,“爱与恨,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她与云写之间,有太多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

   梨隽才走不久,凤藻宫密室内又出现一个黑衣人,“主子,属下刚探得一条消息。”垂着头,看不清样貌。

   “说。”

   “她怀孕了,半夜偷偷煎安胎药。”

   君后嘴角噙着一缕莫测的笑,“哦?真是一条好消息,告诉慕容云写吧?他死也瞑目了。”

   “是。”

   君后疑虑道,“煎安胎药?上次她自愿喝下牵机,这一次想保住孩子?”忽然觉得不对,“她那样的人竟有狠心毒害自己的孩子?长云老道跟她说了什么?速去查明!”

   “是!”黑衣人掠出。

   

   慕容云写被关在天牢里已经三天了。这里的一切他无比熟悉,在这里,他第一次拥有了最爱的女子,得到了人生中最极致的快乐。现在看着这一切,却只剩极致的痛苦。

   好好的一份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躺在草堆上,心痛得什么也无法想,眼神直直地望着房顶。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直到牢门锁被打开才回过审,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身前,锦衣玉冠,气度高华。听他对狱卒道,“你们都下去。”然后很认真的向他行个礼,“四皇兄。”

   “原来是七皇弟。”云写淡淡道,“两年不见,你长大了。”

   “皇兄也和两年前大不相同,身上有了铁与血的味道。”略一顿,“皇兄向来喜洁,住在这里竟能安然自若?”

   云写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已不再是以前的慕容云写,在河北穿过死人的衣服,睡过死尸堆,有一次被围在山谷,甚至靠吃死人存活……指指身边,“若坐得下就请坐。”

   没想到云育踢开死老鼠,一撩衣摆坐下,“皇兄可否与我说说河北的情况?”

   云写狐疑地看着他,“战报上写得很清楚。”竟然朝政被萧家把持着,他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见他目光坦然地对自己对视,少年的眼睛明亮清澈,没有丝毫阴暗。略一想,明白他是告诉自己君后并没有让他知道太多事情。“等你长大了,父皇就会让你知晓政事。”

   云育沮丧道:“我虽没有皇兄能干,也想替父皇分担一些,母后也总说我太小……”他将“你皇”两字咬得很清楚,潜在意思有三:一,君上还活着;二,君上被君后控制住了;三,他还站在慕容家这边。

   云写放心下来,却故意冷淡着脸,“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不要插手。”

   “我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云写漫不经心问,“什么?”

   云育认真道:“离先生怀孕了!”见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睁着眼睛,大声叫道,“你有孩子了!要当父亲了!”

   “……”

   云育见他仍回不过神来,手在他眼前挥挥,“四哥?你不会高兴傻了吧?”见慕容云写猛然蹦起来,一把抓着他的双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云育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见他脸涨得通红,眼中似有火苗闪动,双唇不停地颤抖。“离先生怀了你的孩子,你要做父亲了……”

   “哈哈……”慕容云写忽然仰天大笑,笑容把整个牢房都照亮了,“哈哈……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哈哈……”声声响彻牢房,震得灰尘簌簌,老鼠四处逃窜。长笑未竭,他脊背一弯,蹲跪在草堆上,蜷成一坨,“呜呜……她有我的孩子……哈哈……”又哭又笑,脸上一半悲一半喜,以至扭曲。

   

   梨问接到梨隽的口信到她住处时,见她心神不安地来回走动,一脸愁容。“怎么了?”他还从未见梨隽如此神色。

   梨隽顿了顿,低声道:“我有孕了。”

   梨问一惊,“谁的?”

   “云写的。”

   梨问恨铁不成钢地骂,“猪!他那样对你,你还不受教训?活该!真想一掌拍死你,你脑子怎么想的?”

   梨隽悲声道:“我只是想拖住他的军队,哪想到会怀孕?这个孩子我要保下来,可是……”

   梨问猛然想到刚才去找陆忠,他不在家,书桌上在翻开的《上古秘术》,用红线标注的一句话,脸色一变,沉重地摇头,“来不及了。”

   “为什么?”

   梨问怜惜地看着她,在她掌心一字一顿地写下那句话,“陆忠不在,想是去找君后了。”

   梨隽脸色瞬间苍白如死,脚一软,晕了过去。梨问抱起她,只觉她轻得像片羽毛,又是摇晃又是拍脸,丝毫未有转醒的迹象。他身子抖如筛糠,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猛掐她人中,见她眼皮跳了跳,狠下心一巴掌挥过去,梨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幽幽转醒。

   他以为她会大哭,却只见她眼珠像被人挖去,黑洞洞一片空茫死寂,“隽儿,想哭就哭吧!哥陪着你。”

   可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啊!君后得知消息会马上派人来,若不先下手……“哥,替我抓一副堕胎药……”语气平平,没半点感情。

   “隽儿!”

   “哥,我不痛的,师父说,把自己当成死人,就不会感觉到痛。”她神情麻木,梨问猛然将她搂在怀中,泪如泉涌。

   “叩叩叩”敲门声急急地传来,见没人开门索兴一把推开,“公子……”见到梨问愣了下。

   梨隽看着他手中端着碗,“是师父让你送的?”

   子尘垂首,嚅嚅道:“是的。师父还有一个盒子给你。”

   “端过来吧。”梨隽声音游离,“倒省了我去抓药。”

   子尘端着药仿佛有千斤重,眼睛被药汁印得黑漆漆一片,影子投在碗里,随着药汁波动而不断扭曲。

   梨隽端药,手忽然被梨问按住,“隽儿!”眼中的痛意那么明显。

   梨隽拂开他紧蹙的眉,“哥,我们赌不起。”她不能拿天下来做赌,不能!云写,我只能再对不起你!

   “先看看里面是什么。”梨问感觉自己的骨头像生锈了,每松一点都可听到“咔嚓”声。

   梨隽无所谓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短剑,一封信。折开信随便扫了一眼,猛然神色大变,手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梨问疑惑。

   梨隽将信一卷,扔在火盆里,火苗一扑化成一撮灰烬,她拿出短剑,以手触刃,宽大的道袍遮掩,梨问和子尘看不清短剑,只觉寒光烁烁,梨隽已归剑入鞘。

   她仰首长啸,龙吟当空。啸声未歇忽又附掌长笑,掌声清脆有如击节,可那笑里殊无半分喜意,只觉苍凉如水,悲沉如暮。

   她半笑半歌,“我本死人……何言伤痛……”端过药,一仰而尽。乌漆漆的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嘴角一路滑下,像一条条毒蛇,阴毒可怖!

   忽然一人冲进来,“不许喝!”药碗随之碎成千万片,然,药已入口。

   “谁许你喝药的!”来人面容扭曲,眸里含火,竟然是君后!“谁许你喝药的!”仿佛辛苦谋划的东西,一遭化为无有!

   梨隽淡淡道:“我不想替他生孩子。”

   君后大怒,一个耳光摔来,梨隽只觉嘴角火辣辣的,有血浸出,却只是一幅委屈无知的样子,“姑母……”

   “叫太医!”君后哪里管她,梨隽腹内忽然绞一般的痛,低头一看,血染红了道袍……

   太医急忙替她把脉,半晌摇头,“孩子保不住了!”

   盛怒之下,君后一掌挥出,大医瞬间毕命,她犹不解恨,恶毒地瞪了梨隽一眼,“杀慕容云写!现在就杀!否则就让谢堆雪魂飞魄散!”

   “她这样怎么去?”梨问急道,“先请大夫!”

   君后面如罗刹,“自作孽,不可活!立刻!马上!杀了他!”

   梨问霍然起身,冷冷逼视,全没平日的恭敬,“她若死了……”忽然被梨隽打断,“我去!立刻就去!”字字皆有碎玉断金的铿锵。

   

   “皇弟,我要见她!”慕容云写哭笑罢,拉着云育的手,脸上竟带着乞求之色。

   “我会帮你。”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凉薄的四皇兄如此喜欢,“过两日我再带她来看皇兄。”

   牢里忽然又传来脚步声,竟有四五人。慕容云育望去,为首的是……母后?寻常那么慈爱高贵的母后,眼睛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怕?她身后是一对双生兄妹,男的神情复杂,女的嘴角挂血,形容惨淡,目光绝望。

   慕容云育心头微窒,见惯了慕容云写这样的绝色,竟然还有人能夺他眼球,想必她就是“离昧道长”吧?见她脸色脸色苍白如纸,似轻轻一捅就破了,眼睛纯黑如玉,抠出来一定很好玩……

   忽然泛起一股破坏欲。毁坏一件美好的事物,也是一种快乐。“该死!”他赶忙挥走邪恶的念头,“儿臣见过母后。”

   “你先回去!”君后冷冷地道。

   “母后是来看四皇兄么?”既然撞上了他可不想走。

   “出去!”君后忽然喝斥,狱卒恭恭敬敬地“请”他出去。他不甘心地看看慕容云写,见他殷殷看着女道士,手不停地绞着衣袖,脸涨得通红,张着口无语凝噎。

   云育叹息着离开,君后冷笑道:“四皇子,你孩子的妈带着孩子来看你,怎么你半点喜色也无?”

   云写几乎没将衣袖绞破,小心翼翼上前,试探着叫,“……隽……隽儿……”竟又不知如何开口,见她神情疲惫,“……你……你快歇着……”可没有坐的地方,地上这么凉,稻草又肮脏,“……等等!”脱衣服给她垫着,手颤抖得怎么也解不开衣带,用力撕破,急急地铺在稻草上,“来……来坐……慢点……”想伸手去扶她,看到自己黑漆漆的手又怯怯的缩回,满脸不知所措。

   他瘦了,下巴尖尖地长满了胡须,头发乱得像稻长,脸上看不出颜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璀璨夺目。

   “他竟能高兴成这样?如果知道孩子……”想到此,梨隽五内俱焚,只能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是死人!我是死人!感觉不到痛!”

   “隽儿,这里很脏,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他搓着手问,“隽儿,孩子有两个月了,你害喜吗?会不会吃不下东西?”

   “隽儿,你身子不好,注意多休息……”

   “隽儿,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隽儿……”

   “够了!”每问一句,都像在她胸口捅了一刀,不痛!怎能不痛?比死还难受!

   “隽儿,你别气,你嗓子不好,生气对胎儿也不好……”

   她一把揪住慕容云写的衣领,“慕容云写,你听好了,我是来杀你的!我要杀了你!你别问了!”

   他愣了愣,忽然又柔情万种的叫,“隽儿,隽儿,让我摸摸……孩子……”半蹲在她身前,手轻轻的抚摸上她的肚子,目光炽热狂喜,仿佛触碰的是皇位、是金山。然后将脸轻轻的熨贴上去,“隽儿,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抱着她的腰,埋首在她腹上,轻轻摩擦、亲吻,仿佛与孩子亲昵,“隽儿,谢谢你,谢谢你怀上我们的孩子,我死也瞑目了。”

   幸福的光芒,照得整个牢房都明亮起来。

   萧满眼被刺痛,忽然觉得,值了!能打破他那该死的幸福,不走那捷径也值了!

   “四儿,再没招魂铃和黄泉谱,谢堆雪可就魂飞魄散了。”她眼里是猫戏老鼠的神思,越是残忍的游戏,她越喜欢。

   梨隽深吸一口气,推开慕容云写,“……我是来杀你的!”

   慕容云写仰首看着她,目光无怨无恨,“我不怪你。”

   萧满冷笑道:“谢堆雪是你杀的,用你的命换他的命,你自然无从怪起。”

   “原来她是要用我的命换谢堆雪的命?在她心里,我永远也及不上谢堆雪!罢了罢了!反正她不杀我,我也是要死的,索兴成全她,报答她替我育子的恩情。”慕容云写暗思,见梨隽手里不知何时已握了一把短剑,清寒夺目,“被刺中想必不会太痛。”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梨隽,“祝你们——幸福!”夺过她手中剑,猛然刺向自己心口。“嘶”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清晰的传到牢里每一处!

   ——自己动手,她就不必为我的死心怀愧疚,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老鼠都不敢再发出声音。

   “啪!”一滴血掉在地上。

   “啪!”又一滴血掉在地上。

   ……

   几只胆大的老鼠闻到血腥味,爬过去舔食,“吱吱吱……”忽然四脚抽搐,身子一翻,口吐白沫,死了。

   ——短剑上有毒!

   思识一点点抽空,慕容云写双膝一屈,跪在梨隽身前,流着黑血的唇不停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强留着最后一点力气,低声下气的乞求,“隽儿,隽儿,我以一命还他一命,求你……生下我们的孩子,好好……抚养他……”

   “……”梨隽五脏六腑如被巨石碾压、烈火焚烧,生不如死!

   “哈哈……孩子?你的孩子早被她一碗红花堕了!”萧满忽然狂笑,看到慕容云写脸上幸福之色瞬间破碎,心头大快,笑声愈发猖狂。“哈哈……”指着梨隽,“是这个女人自已喝的,我想阻止都阻止不了!哈哈……钟子矜,你们钟家注定要断子绝孙!”

   原来打破一个人的幸福,这么痛快!

   “哈哈……钟子矜,你斗不过我,你儿子也斗不过我!我不光要毁了你,还要毁了你儿子,你的孙子!”

   云写似乎听不到她的狂笑,目光紧紧地盯着梨隽,“告诉我,是真是假?”他的目光像沾了辣椒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她,“……孩子……在不在?”

   腹内如绞,又一股血流出,生命也似随之一起流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不在……”

   慕容云写还跪在她身前,身子僵硬如石雕,嘴里的血不停的涌出,似乎永远也流不尽!

   忽然他仰天长笑,如阴冥号角、黄泉悲歌,凄厉欲绝,“哈哈……哈哈……哈哈……”一声接着一声,每笑一声,都有血光四溅,蓦然转首瞪着梨隽!

   她倒退一步,只见他嘴巴、鼻子、眼睛都渗出乌血来,犹如厉鬼,眼神比鬼还要恶毒怨恨,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尖啸刺耳,犹如两块铁片狠狠地刮动。

   “梨青要,我以魂魄为祭,诅咒你——生生世世,断、子、绝、孙!”言罢气绝,血目圆睁,仇恨如红莲烈火,犹自燃烧!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那双不能再转的眼眸里,结束了!

   浮生一梦,梦了,什么都没了。

   功名、皇权、情爱,争来了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生生不息的,只有仇恨!刻入骨髓、烙进灵魂般的仇恨!

   君后冷笑看探了探他的鼻息,“慕容云写,凭你是九命猫,这回也该死绝了吧?”仰天大笑出门去。

   梨隽站在慕容云写旁,他的七窍流出乌黑的血,她身上流出殷红的血。对着他死不瞑目的眼,没有一丝表情。

   痛,深入骨髓,已无法用人世间的任何表情来表达!

   狱卒抬着他的尸体来到乱葬岗。暮色四合,不多时便有成群成群的野狼过来,两人也不敢掩埋,匆匆离去。

   梨问要替云写收尸,却被梨隽拉住了手,见乱坟岗上一人一骑飞奔而至,来得女子是邱浣。向他们这里看了眼,用大氅裹着慕容云写,抱上马,飞奔离去。

   “隽儿……”

   “我哪有资格替他收尸呢?”梨隽讷讷道,“人生,真是一个可怕的轮回,当年,他看着堆雪抱着我的尸体离开;现在,我看着邱浣抱着他的尸体离开。……可怕的轮回。”

   “云写啊,那时我说:不想到了黄泉,还要看见你;今日你说:以魂魄为祭,诅咒我,生生世世,断子绝孙。我们是有多恨彼此?都说有多爱,就有多恨。可我们爱的浅,却恨的深。好似这一生的情感,都用来恨了。”

   悲伤如潮水汹涌奔袭,梨问握住她的肩,只触到瘦硬的骨骼,“隽儿,你……想哭就哭吧!”

   “哥,我不能哭啊!路还没有走到尽头,痛苦还没有结束,我不能哭啊!哭过了,怨恨泄了,我拿什么支撑到最后呢?”

   “不能哭……不能累……不能痛……不能悲……更不能哭啊!”

   望着那一骑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暮色中,“——在他坟前哭,会脏了他的轮回路。”

   忽然埋首荒垅,披发跣足,拊掌长歌。声音如清簧裂悲筑,低沉喑哑,招魂不至,先已自伤。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烟火人间恸拊掌,故国荒垅痒放歌。

   

继续阅读:第19章 烟火人间 拊掌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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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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