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因爱生恨 牵机断肠
诗念2024-08-22 11:1314,838

   

   “慕容云写竟然没有杀完颜穆么?”凤藻宫,萧满听梨问说了当时情况后,竟微有赞赏。

   梨问不愤道:“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辱,竟束手无策,真是个窝囊废!”

   萧满冷斥:“你懂什么。这正是慕容云写的厉害之处,在这样的耻辱下都能保持理智,隐忍不发,岂是一般人可为的!”

   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君后命人在完颜穆住的驿馆里挂着一副道家画像,画上人容颜绝世,清逸出尘。完颜穆一眼便被引吸住了。驿馆官员告知,这副画是黔西一位画师参照一位道长画的,这位道长心地善良,爱民如子……又得知这道长原本是个女子,心里好奇,亲自去垂青宴看画中神,被其容貌惊艳,向君上要画中人,君上欣然应允。

   君后告诉完颜穆女道士早已是四皇子的人,四皇子对她爱如至宝,断不肯相让的,但汉族男子最恨不贞的女人,如果生米煮成熟饭,四皇子也就无法了,毕竟两国事大,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翻脸。

   这是一条万全之策。若慕容云写杀了完颜穆,自己也活不成,鞑靼与斌朝必然要开战,她可趁机别图。慕容云写不杀完颜穆,将与离昧将彻底决裂,无异在他心头捅了一刀。而君上将离昧赐给完颜穆,则是父子间的鸿沟,慕容云写一旦没有君上宠爱,什么也没有。

   “只是完颜穆为何又不要离昧和亲了?”君后讷讷道,“是想买个顺水人情给慕容云写?慕容云写此时去河北,难道与完颜穆有勾结?”

   “这是叛国,慕容云写为她竟敢如此?”

   君后眼里尽是算计,“先按兵不动,收集把柄,君上疑心甚重,必要时不妨‘莫须有’?”又问,“地图呢?”

   梨问将从佩姨那里拿来的淮国地图呈给她,萧满打开看看,确定是真图后,对梨问吩咐,“完颜穆必须死在斌朝的土地上,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处理淮国的事,你行事小心些。”

   “是。只是阿隽还望姨母多垂怜,我与她是双生子,她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萧满慈祥的摸摸他的头,“好孩子,你们是妹妹的孩子,我怎能不怜爱,只是我若不对你们严格,梨家大仇如何能报?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梨问眼睛一酸,“有姨母这句话,再苦问儿也能忍受。”

   萧满忍着不耐宽慰,“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数日后,影卫来报,“禀君后,自那日后四皇子整个人都垮了,每日酗酒,今儿上了折子请命去封地。”

   萧满玩味一笑,“去请国舅爷来。”慕容云写啊,你可知道,你从牢狱里出来是最大的错误!

   不刻萧李便至了,听闻后道:“河北时有鞑靼进犯,死是太容易的事。”

   君后却不是那么认为,“你忘了当年他的那一篇文了,三年前他只十二岁,便如此目光如炬,雄心大志,岂容小觑?此次我只怕放虎归山,纵龙潜海。”

   萧李不信,“便算他去了,一个病殃子又怎么能收服河北诸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简直就一个废人,何必再为他费心思。倒是平王居天府,握重兵,战功赫赫,不可不防啊!”

   君后蹙眉,“派七夜茧时刻监视着慕容云写。”

   

   十一月初,慕容云写前往封地河北。临行前一夜来到京效,遥遥地看着那幢矮小的房子,忽然驻马,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风甚大,裹着雪霰,打得脸生痛,他却似没有觉察到,深深的凝望着小楼,柴门紧闭,一盏灯火熹微。

   她还没有睡么?这么冷的天,有没有点一盆炭火,或暖一个汤婆子?

   注视了良久,他终于下了马,缰绳拴在树上,轻轻走去,抬手叩门,却终究僵在半空。

   便算叫她出来,又能说什么?那么深的沟壑,足以隔绝两人所有的情份。

   他就那么举着手,不死心收回,不能够敲下。

   夜风呼啸,天上明明可见一弯钩月,可风中却带着雪霰,吹到他眼睛里,又涩又痛,几乎要流出泪来。

   为什么杀佩姨?为什么不告诉他信上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始终放不下谢堆雪?君上为何会把她赐给完颜穆,完颜穆又为何悔婚了?

   像一把把刀,绞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那时,真的想杀了她,一了百了,可现在想来,却那么后怕。如果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再也听不到她了,如果再也触不到她了,该怎么办?

   幸而她没事。可此刻,她就在一门之后,自己又怎么能去见她?

   雪霰越来越多,地上积了密密一层。

   敲,或者不敲?见,或者不见?都是那般为难。

   夜如此寒冷,连马都禁不住打响鼻,月影西沉,时间一刻一刻流逝,他的手都冻僵了,却始终无法敲下去。

   青要啊,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他长叹一声,踏着碎霰而去。无话可说,终究无话可说。

   门内,一个身影沿着柴扉滑坐在地上。雪霰洒了她满头,细白细白的一层,看着那般美好。

   她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留一盏灯,在柴扉内等着,幻想着“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她替他抖落满身雪粒。

   她一直等着他,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月升等到月落,听到他马蹄渐近,也听到他脚步迟疑,等着他从容叩响柴扉,却始终没等到敲门声。

   他不叩门,她便无从开门。

   就像他不问她和完颜穆的事,她也无法告诉他这个身子还是他一个人的。

   他介意的她也介意,可是他的介意却像一把剑,深深地刺伤了她。

   雪霰越下越大,地上的脚印已越来越模糊,像从来都没有人来过。慕容云写,这一刻,我也希望,你从来都没有来到我心里过。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她背着行囊,向着他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月,钩折如眉,斜挂天际摇摇欲坠。

   比月色更寂寥的,是古巷的尽头那个人的身影。

   古巷里有一个酒家,高高的木旌上挑着个“酒”字,此时并未打烊,灯光透过窗户照到窗外,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

   梅花树下,那人依着梅树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青衣凝月,乌发染夜,背影清寂寥落,如新酿的竹叶青。

   连梅花,都飘落得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离昧呼吸一窒,只恨自己此时没有带笔墨,未能将此情此景绘下来。

   忽见那人,袖底一扬,钩月银辉划空而过,竟有长剑于手,横于眼前,就着剑光离昧终于看见那个人的眼。

   眼睛狭长,眼角微勾,琉璃色的眼瞳,寒媚之极,又清郁夺人。

   一片梅花落在剑锋上,划过之时,已变成残缺的两瓣。

   忽见剑身微动,清刃如水,便似有雪光潋滟,裹着浅白花色,见他身影倏起倏落,古旧的小巷里,唯见一道青影如月色凝练晕散,耀映于寒媚剑光,幻灭无迹。

   离昧虽不懂剑法,然而在这个梅花飘舞的小巷里,看着此人之剑,只觉寒凉薄媚中,又带着浓郁的痛楚。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在山中。

   离昧忽然想:是否,某个年岁,同样飘着梅花的夜晚,他与某人把酒夜饮,谈笑论剑?而如今,物是人非,才令他如此深痛,剑舞凭吊?

   定然如此吧!

   心里竟也是一片萧瑟之意,似不能承受此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深旧的古巷,唯有梅花寂然飘落。

   离昧愣怔站在小巷里,风卷着一瓣梅花落在她肩头,她拈于指间。花瓣上刻着三个字,字迹硬瘦,落笔爽利,快刀快剑之间,又隐含郁郁。

   ——梨映宇。

   她忽然拨足奔到酒肆内,里面依旧人声吵杂,宾客满席。她一眼就看到窗角下的人,灯光微晕,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凭添几分寂寥。

   他落落寡合的坐着,一杯复一杯的自斟自饮。

   离昧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站着,无语凝噎。

   谢堆雪斟了一杯递给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离昧仰首一笑,逼回眼泪,“共君此夜需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哈哈……”举起杯时她忽又怔住了,“我不敢喝,怕等醒来,你又走了。”

   谢堆雪郁郁地看着她,“不会。”

   “啪!”清脆地瓷响,她一饮而尽,口齿不清道:“然诺重,君需记。”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唯浇赵州山,谁会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已。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需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后,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需记。

   

   沉醉醒来,离昧发觉自己躺在京效小院里,昨晚的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梦?

   “堆雪?”她猛然推被而起,“谢堆雪?”

   门忽然开了,一人背对着她盘膝坐于廊前,青衣凝滞,脊背挺拔,正迎着日光拭剑。

   离昧心安了,披衣而起,“原来我真的找到你了。”楼下的雪已经融化了,唯山阴还剩些许,点缀在山松之间,青白交错,很是好看。

   她怅然道:“记得去年第一场雪,你我在青要山顶结庐而居,把酒赏雪。那时,雪海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何等逍遥。这些天我总在想,那时若听你言不下山,一切当还如旧时。去留无意,漫随天际云卷云舒;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多好。”

   “哪时?”谢堆雪淡淡的问。

   离昧一时愣住,哪时?是今春黔西之行么?不对,四年前上元节她就不该下山,不该遇到他,从此心便不在北邙山了。

   离昧蹲在他面前,手握着他冰冷的手,烟目殷殷,“堆雪,告诉我。”

   谢堆雪琉璃色的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时而清冷,时而恍惚,“一定要知道?”

   离昧果断道:“一定!”

   谢堆雪眼里有痛色一闪而过,抚开她的手,收了剑长身而起,“好。”回到房中,问离昧,“骨瓷萧可还在?”

   离昧忙拿出,“与这萧有何关?”

   谢堆雪让她坐下,“此萧是用你先祖梨知的骨灰烧制而成。”

   “嗯?”离昧惊愕,“梨知?可是‘竹骨梨章’的梨知?与竹廿师祖并称的淮国大书法家?”竹廿乃是清越帝慕容雪弄的妃子,清越年间最负胜名的才女,离昧是其嫡传弟子。

   “梨知与竹廿是莫逆之交,梨知死后将其胞弟梨合托付竹廿,后成一代名将。”离昧咋舌,原来自己先祖竟是淮国人,难怪在梨宅下看见狼图腾。只是史书记载,淮国是在梨合手下覆灭的,他怎能会对故国拨剑?

   “此萧一直由梨家嫡子继传,当日我见你拿此萧才知梨家出事,遂去梨宅。”

   离昧忍不住问,“你是否也遇到一个叫‘钩吻’的女子,所以写那封信给我?”

   “我未曾写信与你。”

   离昧忙将随身收藏的信拿出,“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

   谢堆雪摇头,“很像。”

   离昧便将当日情况说了一遍,疑道:“那鹤是谁的呢?他知道我收到你的信必然会追去,引我去苗疆又是何意?”

   “也或者是那风隼主人之意。”

   “西辞?”离昧下意识的摇头,“不可能,他与此事扯不上关系。”

   谢堆雪道:“送瓷那晚,他来得很恰好。”

   离昧沉吟,萧洒刚送她瓷萧,便遇到了西辞,而且谢堆雪行迹绝少有人知道,他去的是太“恰好”了,如果没有白鹤,他们其实是跟着风隼走的话,他带自己去苗疆又是何意呢?

   想不明白离昧苦笑,“不会是为了苗疆那些被赶的尸人吧?”此言一出自己反愣住了,“与铜镜有关?”若非去苗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胸前这铜镜竟有此功能?

   谢堆雪眉头蹙了蹙断言,“梨宅有苗疆符咒,他若识必不简单。”

   离昧觉得人心实在深不可测,“你在孵尸洞里看到了什么?怎么出来的?”

   谢堆雪看着她,声音低沉肃穆,“尸体。你一家人的尸体。”

   “什么?”离昧大惊失色。

   “除了你们五人与你娘,其它人的尸体皆在洞里,尚未腐化。”

   “这怎么可能?洛阳与苗疆相隔何止千里,尸体怎么会去哪里?又如何能不腐化,难道是雪涯祭司使用了什么蛊术?是谁灭了梨家满门?”

   “你娘萧岂会苗疆蛊术,我在孵尸洞里看到一个咒印,确是她画的,咒印封住唇形的孔。”指着信上唇印,“与此相同。”

   离昧急问,“那时你可曾看过我背后有唇印?”

   “是何唇印?”谢堆雪疑问。

   离昧此时急着探知秘密,况谢堆雪与她相识十几年,待她如父如友,连第一次来月信都是谢堆雪喂她喝止痛药红糖水,她又素来以男子装扮,对男女大妨未多在意,背对着他解了衣衫,“蝴蝶骨下的。”

   谢堆雪见她如雪的脊背上一个唇印嫣红香媚,迎着日光颜色微微变幻。

   “铜镜。”接过离昧递来的铜镜,把日光折散到唇印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两个字来,谢堆雪凑过去,聚精汇神的观看。

   慕容云写辞别君上君后,左思右想还是不忍心抛下离昧一个人,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总要问清楚才甘心。

   一旦想明白,思念如潮,疾驰而去,犹嫌不够快,老远舍了马几个纵身跃到小楼上,却见离昧光裸着上身,谢堆雪正伏在她背后……怒火如沸,劈手便向谢堆雪砍去。

   谢堆雪正看得入神,猛觉杀气逼来,抱着离昧就势一滚,躲开攻击,对上慕容云写透着火光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见他一招接一招的袭来,招招狠毒,只能抱着离昧闪躲。

   离昧被突然的变故弄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定下神来,看到云写心里一喜,又见他夺命一掌大惊失色。云写那一掌不是攻击她,却直击谢堆雪胸口。昨晚她已看出谢堆雪内伤未好,这一掌再下去不死也会武功尽废,想也没想扑在他胸前。

   云写一掌已出,见此急急收力,然此时他心神大乱,况内力又未练到炉火纯青之地,纵是收力已来不及,一掌击中离昧背心,自己也被反震摔在楼下。

   那一掌落在离昧身上只剩三分力,已打得离昧五脏混乱,血气翻涌,想到云写猛然推开谢堆雪,跑出来。

   二楼的门窗栏杆已经被撞断,零零散散地落地慕容云写身边,他踉跄着站起身,看着楼上头发零乱,衣衫不整的女子,以及她身边的谢堆雪。

   可笑,真是可笑!昨晚还在门外候了那半晌,若真推门进去就捉奸在床了?

   “下次行房时,记得把门关好。”拍拍一身泥垢,仰天长笑而去。

   离昧只觉心如刀绞,气血翻滚,头一重向楼下载去。

   唐证远远地看着慕容云写仰天大笑,只觉不对,驱马过去,“爷!”见他越笑越大声,笑着笑着猛然一口血激喷而去,唐证身影一闪接住他,“爷,你怎么了?”见他满襟是血,不停道:“走!走!离开!”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生不如死的地方!

   

   已经是第三天了,离昧还没有醒来,谢堆雪忧心不已。怎么会爱上那个人呢?几个月前毁了她的歌喉,现在又为他吐血昏迷,她就这么爱他?静静地看着依旧昏睡的离昧,眼神暗了暗。

   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紧地蹙着,禁不住轻轻抚开,撩起她零乱的头发,却见她唇角动了动,梦呓低语,“疼。”手按着胸口,眉痛不可遏得跳动。

   谢堆雪心痛的颤抖,一个强烈的念头升起:带她走!不许她再跟着那个伤害她的人!他会更好的保护她!

   可她下一句话却像冰水浇灭他的激情。她缠绵低唤,“云写……云写……”

   谢堆雪终于禁不住长叹,“他究竟有多好?”一时心疼她的疼痛,一时又恼怨她好了伤疤忘了疼,竟难自持。

   午后离昧终于醒来了,可看到她眼神谢堆雪觉得宁愿她昏迷着,那样的空茫与死寂令人绝望。

   他知道离昧平日里随兴,可一旦较起真来近乎偏执,慕容云写就是那个令她较真的人。

   “只是误会,我与他澄清便好了。”不能说什么让她放弃的话,只能宽慰。

   离昧茫然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头回想,自发现对他有情以来,相怨相疑便远胜于相爱相恋。更何况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相信。慕容云写不相信她,她也没有相信过他。

   在谢堆雪的诱使下,她将下山以来与慕容云写的种种都说了,谢堆雪知道症结所在,目前能让离昧重新振作的唯有一件事,“苗疆有一种邪术能控制人,想必是有人对你用了此术才杀了佩姨,完颜穆的事想必也与此人有关。”

   离昧眉角跳了跳,其实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愿意去深想,去追究。迟疑道:“回北邙山吧。”

   一路风雪载途,爬完漫漫山道,在观门口见到三个小孩子,脸冻得红红的,似乎等待已久。

   “公子!”子尘率先奔来,半年未见他长高了,声音粗哑,少了些稚气,显出少年的青涩英俊。

   “子尘。”离昧欣慰的笑了,抚摸着他的头,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风雪中候她回家。

   “公子,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瓮声瓮气道,对后面两个孩子招手,“屹儿,祁儿,还不快过来。”

   秦屹和段祁互看了眼,怕生地走过来,离昧心生愧疚,温柔地摸了摸他们的头,拿出一早准备的零嘴儿,“乖孩子。”问子尘,“师父在哪?”

   “在闭关,到明年开春才能出关。”子尘回道。

   离昧闻言眼睛暗了暗,师父料到她此时回来故而不见?就算见了她也未必能从他口里问出什么话来。“师父闭关你们怎么办?”

   “邱哥派人来照顾我们。屹儿和祁儿都很听话,师祖让我教他们武功。”

   离昧叹息着拍拍子尘的头,“你长大了。”对谢堆雪道,“待我见过母亲再陪屹儿去见他娘。黛眉山久无人烟,你便在观里将就一下吧,省得大冷天的打扫。”

   谢堆雪颔首。

   段夫人依旧疯疯癫癫地,离昧带着段祁与她说了一阵话,便回去了。本打算只带秦屹一个人去见秦夫人,可他十分依恋子尘,离昧又不忍见子尘失望便带着三个小孩子一起去。

   雪已经化了,路边泥泞,马车十分难走,到秦夫人居住时已近年关了。秦夫人见到屹儿脸高兴得通红,母子亲热罢离昧让子尘带屹儿、祁儿出去玩。

   “夫人身体还未恢复么?”离昧问小红。

   小红眼睛红了,“请了许多大夫,都说筋脉已断,再不能续了。”

   “那人是先用火炭烫哑了夫人的嗓子,然后挑断手脚筋脉么?”离昧问,小红有些不明所以,仍然点了点头。

   “那个人和我长得很像么?”

   “很像。”

   “他只是一个人?”离昧又问。

   “是的。”

   离昧莫测一笑,转向秦夫人,“夫人认识那个人吧?”

   小红狐疑地看着她,满眼防备,秦夫人眼神也深沉了下来。

   离昧很温和地看着秦夫人,“那个人叫梨问,对么大姐?”

   “你说什么?”小红防备道。

   离昧笑容愈发亲和,“我与三哥虽是龙凤胎,但小时候长得并不好看,他粉琢玉雕,像个陶瓷人儿,我却黑瘦爱流鼻涕,大家都不喜欢和我玩,叫我鼻涕虫,只有大姐对我最好,陪我玩儿,给我擦鼻涕”叹息道,“大梦忽醒,大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秦夫人眼里亦是叹息。

   离昧握住她的手,“大姐,你何苦如此对自己?”感觉到她手一震,轻抚上她的脸,“是什么事情让你自毁嗓音,挑断筋脉?”此言一出连谢堆雪都惊讶了。

   “你胡说什么?”小红急斥。

   离昧痛惜,“小红说有人先逼你吞下火炭再挑断筋脉,倘若如此你必会挣扎,然你手上毫无伤痕,可见你是甘愿的,大姐,你隐瞒的是什么?”

   秦夫人脸色忽地沉了下来,对小红打了个眼色,小红对谢堆雪道:“先生可否借一步?”

   谢堆雪离开后,秦夫人眼睛直直的盯着一个花盆,离昧将花盆轻轻一转,竟有一间暗室。推着她进去,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老四,我们等你很久了。”灯火亮了,说话人不是一向神出鬼没的梨问是谁?站在他身后的除了钩吻,竟还有薛印儿。

   难道……离昧脸色倏然一白。

   薛印儿巧笑嫣兮,“四姐这是怎么了?看到我如此害怕?”

   离昧紧紧扶着轮椅靠才站稳:她是我的妹妹?我抢了我妹妹的丈夫?我……我怎能这般?

   薛印儿挑挑眉,似讥非讥,“听大姐说小时候数四姐长得最丑,一恍十年不见,四姐把我们都比下去了呢。”

   钩吻娇笑着捏捏薛印儿的脸,“小音儿这是在拈酸吃醋么?”

   薛印儿哼了一声扭过头。梨问对离昧道:“你心里的疑问尽可说出来。”

   他这么坦白倒教离昧愣了下,想了想从最开始问,“是萧洒用瓷萧将我引入这个漩涡,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表兄弟。萧李、萧满与母亲萧岂是堂兄妹。”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梨问道:“长云道长将你隐藏得很好,直到你出现在慕容云写身边,与他有关的人我们都关注,而你又有残镜,便断定了你的身势。”

   离昧问,“所以你引我去梨宅,让二姐提醒我容貌与身世?那个狼图腾也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吧?”

   梨问冷冷道:“不错。这也是一个试探,看你对慕容云写坦诚到何种程度。如果你口无遮拦,下场也与大姐一般。”

   离昧心里一寒,对这个孪生兄弟又多了分惧怕,对转问钩吻,“段家的火是你放的?”

   钩吻道:“我去过段家找桃木坠,段祁身上的空青石也是我的,但火不是我放的,而是段夫人。”

   “什么?”离昧惊得几乎跳起。

   钩吻道:“段夫人是母亲的婢女,梨家灭门后她带着你,你的记忆便是被她抚去。我找到她后她将母亲的遗书交给我,怕长云道长警觉,一把火烧了段家,用这种隐晦绝决的方式,告诉你不是段阅,也不再是离昧,而是梨青要!”

   原来她给自己下钩吻之毒意在此。是什么令她残忍地烧死自己的丈夫、儿子?是为了他们口中已经灭亡的淮国么?好可怕的念力!好可怕!

   离昧吞吞吐吐地问,“秦大人……又是……因何……而死?”

   秦夫人脸色煞白,喉咙咯咯直响,眼神绝望而狂乱。梨问低沉道:“是大姐杀了他。”

   离昧看着他们,像看着一群吞噬人的恶魔。她本想问问当日秦夫人为何要陷害自己,现在已没有必要。连最亲的人都可以杀,连自己都可以如此的伤害,还有什么不能做?她的这些兄弟姐妹怎会如此?

   “为什么?”她忽然跪在秦夫人面前,捧着她的手,“大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是什么东西令你如此?是什么令我那连一只蚂蚁都不忍捏死的大姐这样?是什么?”

   梨问冷然道:“是淮国!我们都是王室子弟,拥有最高贵的血统,却沦落到为奴为婢,天道不公,唯一人力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

   又是权利!看来云写为了权利舍弃她并不稀奇。权利果真是一个极至的诱惑。“秦大人知道了什么?”

   “他查到钟子矜原是淮国大将李玄的女儿。”

   她想到钟子矜的遗书,告诉他们萧岂原是淮国王室独女,梨醪、梨屑、梨问、梨隽、梨音是王室正统,钩吻神匕是淮国王室象征,等同于斌朝的传国玉玺。得此匕且背有狼图腾者,便为王。

   “遗书我可以看么?”钩吻迟疑了下将遗书递于她,这一份写得是潜伏在斌朝淮国旧臣的名单,比如薛识,找到钩吻神匕便能号令这些人。

   “铜镜有什么玄机?当日是谁引我去苗疆的?”邱略还是他们?这份名单里并没有邱回的名字。

   梨问道:“邱回早年与父亲颇有交情,你我与邱氏兄妹还是指腹为婚,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我们。”

   离昧差点被口水呛着,世间怎有如此巧合之事,她与梨问是龙凤胎,邱浣与邱略也是龙凤胎,恰四人还被指腹为婚?

   “堆雪去过孵尸洞,说……梨家人都在里面。怎会如此?雪涯祭司与淮国又是何关系?”

   梨问断然道:“所以我们要去一趟苗疆。”

   离昧拒绝,“我身上并未有狼图腾,也不想与淮国有所牵连,你们放过我。”

   梨问凉凉一笑,“我不是一个嘴紧的人,若哪天喝醉了,不小心把慕容云写的身世说出来阿隽你切莫伤心。”

   离昧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云写的死穴,倘若萧满知道后果堪虞。梨问与萧满不是一伙的么?怎么没说出去?难道他们也有利益冲突?也对,谁不垂涎至高无上的权利?

   钩吻道:“我们五兄妹终于齐集了,先去梨宅祭奠一下。”得到赞同他们约定好到达的时间便各自散去。

   长云道长一直没有出关,陪子尘他们过完年,预算了时间便去了梨宅,或者是因云写的事,她近来一直意兴阑珊,浑身疲倦,到梨宅时已到正月十五。

   祭奠完他们又在梨宅里寻找了一番,离昧来到那个古井旁,香樟树叶已经落光了,愈发显得根底粗,她忽升疑惑,梨氏被灭已十年,为何这树看起来只有五六年粗细?根部为何如此粗?

   想到曾见河南一些枣树根部也是这么粗,问果农说是特意用刀砍破树皮,这样结得枣子又多又甜,香樟不结果,砍树是为何?里面……

   对梨问道:“沿着痕迹将此树砍倒。”梨问以此叩了叩树杆,一剑下去,树轰然倒下,树心果然置放着一个金盒子。

   梨问示意他们退后,以剑挑出金盒,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竟是一把匕首,镶金钳玉,小巧玲珑。拨出匕首,锋刃绯艳,带有倒刺。

   “果然是钩吻神匕。”钩吻见着剑鞘上的字道。

   离昧问,“神匕已找到,谁身上有狼图腾?”没有人回话,离昧又问,“二姐,我身上的疤痕可是你刺上去的?”

   钩吻道:“淮国王室生下来就刺上此痕,寻常显现不出,需用密药泡过的桃木坠熏烤才可见。”

   离昧接过钩吻仔细观察,谢堆雪说孵尸洞里有钩吻印记,又是何意?忽然指尖一痛,原是不小心被钩吻划破了,殷红的血珠流出,她放于唇上吮吸了下,隐有细微的酥麻漫入血液。

   悄然回到客栈,已过四更,钻进被窝再睡两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十分沉,只到天明有人敲门才醒,想开门浑身酸软如棉,竟坐不起身。

   “谁呀?”嗓子沙哑得像被烙铁烙过。

   “你怎么了?”门外是钩吻的声音,显然发现她不对劲。

   离昧努力想坐起身,全身筋脉似被抽尽,绸缎一般瘫在床上,“我……我……”惊惧不已。

   钩吻破门而入,“怎么了?”触她额头,被烫似的拿开,“怎么这么烫?”忙叫小二去请大夫,秦夫人、薛印儿也进来探望。

   不一刻大夫便至,号了脉,“恭喜夫人已有三个月的生孕。”

   满屋一时寂静,梨醪悲悯而叹,钩吻似羡似怜,梨问眼神复杂,薛印儿满眼忌恨,离昧自己亦是悲喜交加,孩子若能早来些,云写是否便愿意跟她走了?偏这个时候两人已决裂,又知道他的妻子其实是自己的妹妹,哎……

   “夫人身体本就弱,怀孕以来郁结于心,对胎儿十分不利,又受了这么重的风寒,不能轻易用药,老朽先调几副安胎健体的补药,慢慢调养。”

   离昧苦涩道:“有劳先生。”

   大夫走后房里又是寂静一片,良久钩吻问,“你如何打算?”

   “我……”离昧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薛印儿久积的怒气终于暴发了,“生下来?你还敢把这个野种生下来?谁知道是我夫君的还是完颜穆的?甚至是谢堆雪的!四姐,你可真有本事,谁都敢勾引,抢妹夫也就罢了,连长辈都不放过,你就不怕乱伦么?梨家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

   离昧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五!”梨问低斥,眼神阴晴不定,“如果能够生下来,就生。”这句话,像个诅咒。

   薛印儿愤愤的哼一声,不甘心的骂,“贱人!”

   “你确定要生下来?”梨问沉声问。

   “确定。”离昧坚定道,无论云写认不认这个孩子,她都要生下来,这是她的孩子,她的血肉。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们怕目标太大都回去,只留钩吻照顾她。七八天后离昧依旧浑身酸软,动一下手都不行,钩吻无法只得送她回北邙山,却遇上了离昧此时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人,慕容云写。他原要去河北,出发时忽然病发,御医束手无策,只能送到北邙山来。

   云写的病已渐渐好转,长云道长怕他醒来忧心让他安睡。离昧的病却愈发重了,时常烧得昏迷过去。长云道长道:“这并非风寒,而是中了一种奇蛊,——蜕。这种蛊十分稀有,以蚕蛹养殖,辅以百药百毒,千万只蚕蛹方可出一只蛊。蛊虫择寄主十分奇特,不论呆子傻子,只有与它有缘便行,被选中之人可如蛹蜕变成蝶,因此得此名。”

   钩吻想到离昧曾被钩吻神匕划破手指,蜕是下在那里!

   离昧已经昏迷三天,身子像被火烤一般,怎么都降不下温度,长云道长说如果再不能醒来,便不是蜕蛊的寄主,只能死。

   这日恰是二月二,白日天气晴好,傍晚一阵乌云来,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瓢泊而下,竟像沿海飓风来袭。

   唐证奇道:“这天气如此奇怪,夏天才有雷雨,此时尚未开春啊!”

   “这天象……终于来了么?”长云道长讷讷念出几日前流传的童谣,“二月二,龙抬头。王者归,北邙侯。四海震,双龙游。”

   远处隐者山,即墨酣于山顶上遥望中原,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声叹息,“离弟,你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双龙并世,你们俩啊,谁爱得深,就注定要输得惨。”

   雷劈断百年树木,暴风掀走屋顶上的瓦片,道观几欲摧毁,唐证护着慕容云写,钩吻守着离昧,忽然一个惊雷击下,屋顶被击破,雨伴着瓦砾砸下来,唐证道:“去山洞!”

   钩吻背着离昧向山洞走去,毕竟是女子如此大风步履维艰,唐证想先送慕容云写去洞里再来接他们,正待知会蓦见一个雷电击下来,“小心!”他疾呼,钩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雷击中!

   慕容云写被大雨淋醒,睁开眼便见一个闪电击在离昧身上,脑中一片空白,而瞬间一道金光闪出,竟像一只威风八面的狼!

   他终于回过神奔过去,却有一个人先于他抱起离昧,“小离!”谢堆雪惊慌地拍着她的脸,“小离,你醒醒!”

   被雷击中她浑身焦黑,头发乌卷。背上衣服烧破,大雨冲洗下来,露出的背竟完好无损,然一只金色的狼赫然刻在其上!

   钩吻惊住了,谢堆雪扶摸着她的背讷讷道:“这是……狼图腾!”倒吸了口气,用衣衫裹住她,抱起。

   慕容云写的眼被他们刺得生痛,见离昧睁开眼来,对着谢堆雪一笑,“堆雪。”她的脸色苍白,却像一朵白色的小花静静地绽放。

   她从来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云写悠悠的想。

   不知何时风雨俱停,一道彩虹挂在山涧,赤、橙、黄、绿、青、蓝、紫,光彩夺目。可慕容云写看不到。

   没有她,万丈红尘都黯然失色了。可纵有了她,她的美丽也不为自己绽放。

   长云道长见离昧醒来,知道她已然蜕变成功。

   风雨俱歇后,北邙山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君上最亲近内侍黄德友和御医商藉。商藉久慕长云道长医术,二人私聊了会儿给慕容云写把脉,知他病情好转,对长云道长敬佩万分,又以求师之名给离昧把脉后,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三个月的生孕。”

   慕容云写闻言倏然而起,“她有孕了?”

   “回四殿下,怀孕刚好三个月。”

   慕容云写眼神阴狠如剑,一字一顿问,“多久?”

   商藉肯定道:“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

   离昧每听一句,脸色就白一分,手紧紧握起,青筋暴突。见慕容云写转向长云道长,“请道长告知她有孕多久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长云道长捻须道:“三个月。”

   慕容云写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三个月,三个月,很好!三个月!你刚好怀孕三个月,真好!”可他那笑全不像笑,而笑在哭,比雷霆都令人震憾。忽然转向离昧,目光血红,“离昧,你真对得起我!你真对得起我!”

   离昧愤然而起,“你就相信?你就相信这些?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她与慕容云写最后一次在一起也是三个半月前,而三个月前正是谢堆雪看她背后疤痕时。

   慕容云写仇恨地指着谢堆雪,恶狠狠道:“信你?我才离开你便和他搞到一起去了,你不觉得恶心么?荡妇!你这个荡妇!”

   离昧气血冲脑,失去理智,挥手便向云写打去,被他接住,一巴掌反打过来,顿时摔倒在床上,未几嘴角流血。慕容云写的眼睛比血还要红,“贱人!”

   谢堆雪勃然大怒,身形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慕容云写两个耳光,“畜生!”将他扇飞了出去,唐证冲上去,尚未出招被他一剑抵住咽喉,清致无双的眼冷冷扫过众人,“小离,你听着,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陷害你,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护着你和你的孩子。”

   一叩琴匣,一把长剑“铮”然弹出,古朴雄浑,虽未出鞘,杀气凌凌。

   ——晴雪剑!

   二十年后,谢堆雪第一次祭出晴雪剑,眉角飞扬,长衫猎猎,侠气干云。那个纵横江湖、特立独行的剑客重新回来了!

   “尔等悉听,孰敢伤她,先问晴雪!”抱起离昧,长身而去。

   二十年前,他为梨映宇封剑,二十年后,他为离昧拨剑。一生活得跳脱而执着,肆意却孤寂,谢堆雪,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慕容云写杀心忽起,抽出含碧剑,一剑刺去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谢堆雪背后像长了双眼睛,猛然挥手,衣袖一卷,只听“铮”地一声,兵刃交击,火光迸溅,接着慕容云写倒飞出去,一柄剑透穿肩头,将他钉在墙上!

   慕容云写目眦欲裂,看着他抱着离昧越走越远,血红的眼布满绝望。拼死一击被轻易化解,在谢堆雪面前他就像个小孩子,想在她手中夺离昧,犹如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含碧剑洞穿了肩膀,但并没有伤及要害,包扎好后长云道长等人离开了,商藉跪拜在慕容云写面前,“臣参见四殿下。君上有密召转于殿下。”慕容云写木然接过,忽而仰天大笑。

   商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来之前君上密令他察找北邙山有无怀孕女子,若有便将密召交于四皇子,若无便罢。密召上写的是什么?

   “好!很好!原来如此!”紧一握拳,密召化成粉末,从他指尖流逝,他的脸变得狰狞疯狂,“梨青要!梨青要!得不到你,我就毁了你!”

   原来二月一日,帝都钦天监发生这样一件事。

   深夜,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急急奔向御书房,风吹裹他的官服,愈发显得他瘦风一吹就飘走。他是钦天监最睿智的长老。

   “君上,老臣急奏!”老者尚未到门口便急呼。内侍得忙引他进去,老者伏跪在地,“君上,臣适才夜观星相,有客星袭主,光盖紫薇,此兆不祥啊!”

   紫薇星主帝王,君上脸色一沉,“此星何来?”

   老者急道:“此星对应北邙山,明日是二月二,龙抬头,北邙山雷雨交加,是苍龙腾云之兆!”

   君上容色肃杀,“四皇子正在北邙山养病。”

   老者一惊,“此星名为危月燕,后带小星,乃指怀孕女子。”

   君上忽然大笑,“女子如何能冲撞紫薇星?爱卿多虑了。夜深了爱卿也好生歇息吧!”

   “君上……”老者忧心而呼,君上一挥手,内侍请他出去。

   防患于未然,这便是君上派商藉前来的原因。

   

   帝都,凤藻宫。

   “阿隽竟然怀孕了?”君后诧异,“钦天监所说竟是指她?”

   “是。二姐亲眼看到她背后有狼图腾印记,钩吻亦是被她找到,可见有王者之命,君上派商藉前去怕是要除掉她!”钩吻听到商藉和长云道长说离昧怀孕三个月,感到不祥,好在谢堆雪带走离昧,但他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只好告诉梨问。

   君后道:“她不能怀有慕容云写的孩子,淮国与慕容氏是天敌。”

   梨问急道:“慕容云写身上亦流着一半淮国的血,这个孩子是淮国的。”慕容云育身上亦流着两族的血。

   君后笑道:“问儿,你太不了解你妹妹,但凡给她留一点后路,她和慕容云写都会死灰复燃,让她恨一个人实在太难,尤其还是她爱的人,所以,必须把她逼上绝望!”

   “姑母!”梨问不忍。

   君后拍拍他的肩,“我这也是为她好,慕容云写不值得她爱,谢堆雪不就很好么?没了这个孩子他们正好在一起。”

   梨问忧心如焚,他虽行事狠厉,也是有血有肉之人,他与她是双生子,她的每一份痛苦他都能感觉到,怎忍心她受这样的伤害?可是怎么样才能护住她和她的孩子呢?

   

   谢堆雪带离昧来到青要山,那里有一间草庐,两人住下不久,长云道长来了。谢堆雪拦住,长云道长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说假话么?”

   谢堆雪依旧不让,屋内离昧道:“堆雪,我想听听。”

   长云道长看到她叹了口气,“你看过《上古秘术》可记得里面有这么句话。”在她掌心一字一字写。

   每写一个字离昧的脸色又苍白一分,眼睛的绝望几乎压得人窒息。

   长云道长叹息,“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半点不由人。”从衣袖里拿出一本书,“这便是你一直寻找的《岂曰》,看完这书,你再作决定。不可让任何人看到,切记!”

   书上一半是斌朝文字,一半是淮国文字,离昧不太认识淮国文字,却辩出了一句话,用红笔特意描重,忽然大笑起来,被逼入绝境般悲凉长笑。

   谢堆雪夺过书,“不必理会这些,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与世隔绝,无须再理会这些事。”

   离昧紧紧地抱着他,又哭又笑,“堆雪,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谢堆雪抱起她,“我们这就走!”推开门,见慕容云写站在门口,离昧瞬间冷静下来,“堆雪,放我下来,你在外面等我。”

   “不行!”

   离昧温柔宽慰,“我必须和他做个了断,你放心。”推他出去。

   草庐里只剩他们两人,气氛极度怪异悲凉,相视良久,离昧长叹,“云写,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

   慕容云写定定地看着她,“秦淮河灯会才是我们初见。”

   离昧莞尔,“原来你还记得。”

   “万星沉入目,一眼已相惜。”

   “呵呵,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什么‘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都还有什么意义呢?可以一起走过一场场生死,却不能跨过一道心之蕃蓠,怨不得我,也怨不得你。”

   云写指着门外,“我始终弄不明白你爱的是他,还是我?”

   “呵……你若无心,何须多问?”

   云写抿唇沉默良久,从广袖里拿出一壶酒,“这是去年我们一起酿的桃花酒,我昨晚刚挖出来。”倒了两杯,“尝尝如何?”

   离昧看着酒盏,笑得极是温柔,“你真要我喝么?”

   “喝吧!这是最后一壶。”

   “好!好!你让我喝,我便喝!”端起酒杯,最后看了他一眼,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一滴清泪悄然划落。

   相逢之初,他亲手斟她一杯清茶;结束之时,他亲手斟她一杯毒酒。

   曾经海誓山盟,曾经生死相许,曾经缱绻缠绵,到头来却是他一杯牵机葬送她和她孩子的性命!

   信错了!爱错了!给错了!一生就这样错了!

   腹内刀绞,杯盏落地,摔得粉碎,她直直地盯着慕容云写,眼睛像两口千年古井,装满悲哀怨恨!

   谢堆雪推门而入,见她嘴角浸血,捂腹倒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揽过她,见两腿之间鲜血淋淋,身子颤如筛糠。猛然拨出晴雪剑直刺慕容云写咽喉,“解药!”

   离昧扯住他的衣袂,“……不要……杀他……”

   “解药!”谢堆雪雷霆万钧地吼。可牵机哪有解药?

   离昧气息奄奄,断断续续道:“我不想……到了黄泉……还要看见他……”

   长剑落地,谢堆雪跪抱着她,泪如泉涌,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将毒素逼到一处。离昧气息稍顺,“没了他的孩子,才能斩断与他的一切。”

   慕容云写到此时才听得懂人话,“孩子是我的?你说孩子是我的?你骗我!你骗我!不!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骗我!”扑过来抓离昧,被谢堆雪一掌打飞出去,内力结成一个结界,替离昧逼毒。

   离昧推拒,“别费力了,这是牵机之毒,治不好的。”

   “不!”谢堆雪嘶喉,内力愈发汹涌得输送过来,“别说话!”

   慕容云写又扑过来,“孩子到底是谁的?到底是谁的?不是我的!我没杀我的孩子!我没有!”结界像一个水墙,他一靠近便被反弹出去,他也是武功高强之人,此时完全忘了,像疯子一样摔出去又跑出来,再被摔出去。

   “我没杀我的孩子!他不是我的!我没杀了我的孩子!”捧着自己的双手,语无伦次,“我杀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

   那一吼撕心裂肺,纵被五马分尸,也不及那样的痛!

   结界内,离昧紧紧抓着谢堆雪的手,“我要说,有许多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听我……说完。”

   “我听着,你说。”手抵着她后心,感觉到她心跳一点一点弱下去,像敲着哀钟。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年初雪甚薄,细细的撒在青石板地上,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我迷路了,在青苍的竹林里。”

   眼里满是神往,陷入回忆里,“可我并不害怕,因为这时有一阵清悠的萧声传来。”

   “我顺着萧声而去,青石竹径的尽头,一株白梅如新月堆雪。你就在梅树下持萧而立,发如蘸墨、青影隽隽、细腰长腿,只一眼便令人再也忘不了。”

   谢堆雪一阵恍惚,那年她只有八岁,一身道衣比雪还要白,眼睛清澈得像青要山上溪水,静静地站在青石径上,像误入凡尘的雪仙子。

   “萧声裹着漫天细雪,细雪裹着你素净青衣,青衣裹着你寂寂骨骼,那种孤寂,是会令人心痛的。那一刻,我就想,要让你这一辈子都不再孤寂。”

   “堆雪,我不能陪你了,可我好害怕你会像以前一孤寂,既便我死了,也会感觉到心痛。”

   “留下来陪我!”谢堆雪哽咽道。

   “我后来才知道你吹的那首曲子,名叫《葛生》。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堆雪,你……”那时是为谁吹这曲子呢?如何忍心再让他承受如此痛苦?到底没有问出,“记得,在百岁之后。”

   “……”

   “你不答应我么?”

   “……我……答应。”

   离昧精神一松,合上眼。

   

继续阅读:第14章 战场重逢 刀兵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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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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