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云写抱着南宫楚走后,西辞子尘带着离昧回北邙山,好在有云写的九转回魂丹护体,长云道长三天三夜施针,第五日离昧终于醒来。
眼睛闭得太久,睁开时被阳光刺得生痛,分不清自己是在人世还是阴间,只到子尘哭泣声传来才回过神。“公子,你终于醒了!呜……”眼睛肿得像樱桃,里面布满的血丝。
离昧张口发不出声,才记起自己是哑巴,只能苦笑。
子尘哭得更凶了,西辞拍拍子尘的头,“怎么你比屹儿、祁儿还能哭,这样可不讨喜。”
子尘胡乱擦巴眼泪,忍住哭声。
西辞眼睛也血红,“前辈说你能醒来就没事了,他为你施了三天三夜的针,才去休息。段夫人、段祁、秦屹我都按排好了,你安心养病。”
离感激的点头,手指动了动。
邱略会意,“你中的不是一般的毒,名叫钩吻,与牵机并称的剧毒,好在毒下得少,子尘又带有百草丹。”百草丹是长云道长专门配制的毒药,可以解寻常毒药,虽不解能解钩吻之毒,也能稍加抑制,否则不容云写送药他就死了!
离昧却在深思:梨宅中的女子也叫钩吻,是巧合么?段家是正经人家,怎么会有钩吻这样的毒药?
修养了半个月毒解得差不多了,离昧要去看段夫人,西辞说了一番话让他打消了念头。
——阿离,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在你回来的时候段家遭灭口了?他们要对付的是你,你留在段夫人身边只会给带来祸端!
或者是因为口不能言,离昧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心事,不将任何事都和盘托出。
这日他在后山漫步,一只白鹤飞来。鹤是谢堆雪的,离昧从小就帮他养鹤,吹声口哨鹤就飞了下来。鹤腿上系着竹筒,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印着一个嫣红的唇印,看着无比香媚诱惑,下写两个字,——钩吻。
字是谢堆雪的字,可唇印是什么意思?他了解谢堆雪这人从来与“香媚诱惑”等词绝缘。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找到他问清楚一切总归没有错!
他找到西辞:怎样跟踪一只鹤?
西辞狐疑地看他一眼,“我有两只风隼,极有灵性,可以跟踪。”离昧知道白鹤定然要去找谢堆雪,将它放飞,一只风隼跟着鹤,另一只替他和西辞引路。白鹤一路向西南飞行,他们骑马追行。
慕容云写疾驰两天一夜终于到北邙山,想到离昧在山上所有的疲惫都化成激情。跨到山门口却停下了。
以往告诉自己为了利用他才亲近,现下知道是真的爱了,少了遮掩情感的布,竟有些情怯。
子尘带着祁儿、屹儿到山门前玩,见他诧异不已,“云叔,你怎么来了?”
云写咳了声,“他……可在?”
子尘遗憾道:“公子昨天才走。”
“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们跟着梅鹤居士的鹤走的……”见他幽亮的眼瞬间黯淡,禁不住替他难过,“云叔……”
慕容云写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下山,背影颓然。
子尘觉得心里好难过,张口要叫住他,见他看着路边石壁,似乎入神了。石上字是离昧走时写的,他看不懂,云写却似懂了,呐呐念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间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嘴里不停低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越念越大声,最后竟带着笑声,“呵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来去无牵挂……”
子尘只觉得他的笑声好酸、好苦,听得他眼泪都流了下来。云写一阵大笑后又是一阵大咳,“哈哈……咳……哈哈……咳咳咳……噗……”猛然一弯腰,扶在山石上。
“云叔!”疾步过去,见他衣袖一掩,长身而去,背影看似潇洒,实则悲凉,山风送来他隐隐的声音,“……说什么……来去无牵挂,……你牵挂的……只有他……”
子尘不解,却在看到山石后隐隐有悟。
——那上面,多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血顺着字迹往下流,十分碜人!
夜深人静,四皇子府的大门“叩叩”地被敲响,半晌门卫打开门,骂骂咧咧地问,“谁啊?半夜三更的要不要人睡……”未说完一个人倒进门来,就着月光看清来人,吓了一跳,“爷?您怎么了?来人,快叫佩姨!快来人!……”
佩姨过来时云写已被送到房中,衣衫污垢,满面风尘,那么爱干净的人竟槽蹋的不成样子,脸色枯黄,佩姨心都碎了!
“云儿!云儿!你怎么了?大医来了没有?快宣太医!”太医替他把完脉,喂了一碗热汤,对佩姨道:“忧伤神,思伤心,殿下忧思过甚,劳心劳力,但有所求,满足他为好,莫使心伤。”
“有劳太医。”佩姨叹息,瞧他这样子,怕是此行未能如愿。对暗卫道:“把唐证和阿楚叫回来!”
云写还未醒唐证和南宫楚已到了,南宫楚头上伤尚未好,包着白布。
佩姨语重心长道:“你们俩跟着云儿已近十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阿楚又叫了我这么些年的干娘,有些话我一定要讲清楚。”
南宫楚低着头,做出那样的事情,被唐证训了一个月,她也有悔意,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讲。
“你们追随他,不仅个人性命,连整个家族都托附,这是一种豪赌,如果保不了性命,拿何去赌?无论是阿楚,还是云儿,都需保住性命!就像此刻,如果那个人能令云儿病好转,无论他是谁都可!”
南宫楚歉然道:“干娘,我错了。”
唐证讶然,这女人平日里比男人都强势,竟也有服软的时候?忽听床上人道:“你没错。”
“云儿,你醒了!”佩姨几乎喜极而泣。云写只说了“饿”,便再无他话。很快丫环又端来一些细粥,云写吃完睡去。
第二天起来,全没昨晚的狼狈。唐证和南宫楚察觉到:以前的爷又回来了!虽病殃殃,但从容不迫、寡言沉稳、手腕凌厉,这才是当朝四皇子慕容云写!
逝者如斯,罗嫔寿辰转眼就至,朝廷命妇携女入宫祝贺,出现了甚是滑稽的一幕,都听说四皇子命不久矣,浓妆艳抹,故扮丑陋,而看到慕容云写后,纷纷离席,重新着衣画妆,粉脂水几乎没染红御花园里的湖泊。
云写觉得无比好笑,“没想到,我慕容云写也要靠容貌来博得欢心。”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清冽的女声传来,云写抬眼,站在他身前的女子一身浅蓝衣裳,十分素净,脸上也未着粉脂,爽净利落,原是邱浣。
他把玩着酒盏,闲闲道:“你打扮得太素净了。”
邱浣虽着女装,举止依然带着男子的不拘,“殿下求得不就要清明素净么?”
云写一扫满堂形形色色女子,“白鹤安与鸡鸭同流?”
邱浣朗然一笑,“不立鸡群,焉知鹤之独立?”
云写自嘲一笑,“邱浣,我倒很想看看你赌输是什么样子。”
邱浣冷定的对视着他的眼睛,“我不允许自己输,殿下也不会让我输,不是吗?”凑近一些,笑意渐浓,“殿下,我等着你的画。”说罢步入人群。
席上君上问罗嫔,“那可是丞相的女儿?”
罗嫔适才正看着二人,“君上好眼力,正是丞相家的千金。”
君上道:“猛然一看倒还以为是邱略,神情举止都颇为相似,倒是配得上老四。”
罗嫔眼神闪了闪,“听说她与邱公子是孪生,两人长得像也是情理之中。虎父无犬子,邱丞相那般人物儿女自然也不俗的,无论嫁给哪位皇子,都是一个好内助。”
君上咀嚼着这句话。邱浣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邱家站到哪一边!目下,他只能站在皇帝这边!
邱浣不喜与那些女子交谈,寻了个因由离席,沿湖漫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寻了一个凉快处避暑,竟见慕容云写卧睡石上,眉间微蹙,脸被晒得艳胜芙蓉。
她身影轻移,替他挡住阳光。真不知他这样不警觉的人,怎么在宫里生活下来的。
见他脸上忽有痛色,呼吸也急促起来,手握住,呐呐低唤,“青要……你……你别走……”
青要?邱浣记住了。
见一宫女行色匆匆,像是罗嫔宫里的,她觉有异悄然跟上。宫女怀抱一个包袱,躲过其它人进入罗寝宫,将包袱藏在箱子里,待宫女走后她闪身进去,包袱里装的是男人的衣裳。
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悄然退出。不一刻听人叫“有刺客”!侍卫纷纷涌来围住罗嫔寝居,搜出那包衣裳。
罗嫔脸色煞白,君上脸色铁青,君后止不住得意,众人各有兴味,唯慕容云写不动如山。
君后说:“瞧这衣服不像是给君上的。”对照慕容云写身上的衣裳,样式大小皆一模一样。
君上怒问:“罗嫔,你说!”
罗嫔惊慌跪地,“君上,臣妾……”
忽然有个纸片掉了出来,君上看罢倒笑了起来,“邱浣何在?”众人不解,君后看了纸片,面色不动,眸里有隐怒。
纸上写着: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盼君着我衣,时念我心。
这不是关健,关健是后面的落款,——邱浣。
邱浣进来,看到被抖开的衣裳脸羞红,“见过君上。”
君上开门见山问,“你是否钟意四皇子?”
邱浣低垂着头,手拘促的揉着衣角。罗嫔已经回过神来,“君上这样直接问,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她原是想借我手将衣服转送四殿下,我这几日忙倒把这茬给忘了。”
君后道:“罗嫔,这宫里私相授受可是大罪!”
罗嫔驳道:“臣妾自是知晓此理,只是君上命我为四皇子准备此宴,服饰用度等皆由我打点,送买来的衣服也是送,送邱姑娘做的也是送,有何区别?”
邱浣愧疚道:“臣女知罪,只是……”哀怨地看一眼云写,“殿下回京以来一直不得见,只能……只能请娘娘帮忙……”
君上说:“难得你有心。老四!”
云写道:“父皇,邱姑娘对儿一片深情,儿已知晓,只是……”
君上厉声问,“只是什么?”
云写忽然握住身边绿裳女子的手,“儿臣对他一见倾心,想选她为妃。”众人那女子艳若芙蓉,神情娇憨可爱,虽不及邱浣端庄温雅,倒格外惹人怜惜,云写喜欢她也自有道理。
君上面色阴沉,“你是怎么对她一见倾心的?”
慕容云写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适才儿臣在荷池边睡觉,她用身子替儿臣挡住阳光,让儿臣得以安睡。父皇,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不怕被晒坏了皮肤?只有她怜惜儿臣胜过怜惜容貌,此等深情,儿臣如何负之?”
邱浣心里五味杂陈。
君上问女子,“你是哪家的?”
女子大方道:“家父中书舍人陶泾。”不是什么大官,威胁不了朝政。
君上鹰眸一扫三人,“既然如此,邱相之女为正室,陶舍人之女为侧室,择吉日大婚。老四你也不小了,成亲以后就要定下心来。”
云写若有深意地看了眼邱浣,对他歉然一礼,“父皇,儿臣无大愿,只想一妻一室,平淡度日。”君上好不容易压住太子和君后,平衡了朝中势力,他若娶邱浣就胜出他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君后怜惜地看着邱浣,“委屈你了。”
罗嫔感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四皇子真是痴情人。”
一直沉默的穆妃道:“君上,四皇子与邱姑娘皆是真性情之人,不如由他们自己商定,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为难了孩子?”
众人不由得看向三人,慕容云写还握着陶姑娘,淡淡的看着邱浣,众人不由在心里感叹:传闻四皇子凉薄,果然没错。
邱浣忽然向他郑重一拜,“一切如梦如幻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婚姻娶嫁,顺其自然。”众人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选妃一事就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云写成亲了,陶姑娘叫陶印儿,原名薛印儿。
离昧、邱略跟随白鹤一直来到苗疆,这日大雨二人投宿客栈,被雨困得人不少,已没有客房,只能在大厅等到雨停。
忽然一阵疾风过,门被吹开,隐隐有铃声随风传来,“叮叮铛……”在瓢泊的大雨里,这声音又细又幽,直透心里。
离昧忽觉袖中桃木符坠一烫,醒过神来,邱略兀自沉吟细听,他回顾四周,这些人都是江湖打扮,十分警觉,此刻皆沉醉于铃声中。
他拿起茶壶狠狠地摔在地上,小二惊醒,“客官,怎么了?”
邱略警觉不对,狐疑地看了眼窗外。离昧还没有无事找过碴,尴尬地看向邱略,见他指着茶杯,“茶里有苍蝇。”
小二连连道歉,“我这就给您二位重沏一壶好茶。”
窗外风吼雷鸣,却挡不住那铃声越来越响,桃木符坠也越来越烫,小二关上门,才转身又被风吹开了,“娘的,这什么鬼天气!”猛然间,门外赫然出现一个人,高大魁梧,头戴斗笠,煞气森森。
“住宿!”从他喉咙里僵硬的吐出两个字。
“……里……里面……请……”店小二颤颤魏魏地道。
黑衣人踏入,堂中气氛顿时冷了几分,不少江湖人已握住家伙。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跟着他进入,离昧觉得奇怪,那人走起路来竟似只有两条腿在动,甫一跨入,堂中便墙了一份死气!
两个、三个、四个……竟一下进来九个。
离昧觉得无比诡异,看向邱略,一惯随兴的他脸色竟也煞白起来。
他一定知道什么了!
“小二,我们的茶什么时候上来啊?”邱略出声打破死寂,江湖人又开始你来我往,饮酒谈笑,只是没有一人手松开兵器。
“就……就来……”小二如蒙大赦地跑开了。
邱略悄悄握住离昧的手,写了三个字:赶尸匠!
离昧一吓,他曾听师父说过苗疆有赶尸匠,专门将一些八字硬的人的尸体,困于洞中练成蛊人。此法十分阴毒,早已失传,怎么会被他们遇到?
“何以见得?”
邱略写道:“如此闷热天气,戴着半笠人体燥热,周身会有一层热气,而这队人除了第一个,皆没有热气,都是死人!”
离昧如遭雷击!若真是尸体,九为阳数,阴阳相合,这赶尸匠要多深厚的术法?若相安无事便好,否则他们这一屋人……
邱略又写,“静观其变。”
可天不与人愿,忽然一阵风起,吹开邻座行脚僧的行李,一卷经书眼看就要飞到第九个尸人的身上,尸人身上蓦地闪出一道黑光,经书化成利剑反向行脚僧射去!
好霸道的内力!
离昧想也未想伸手去拉行脚僧,眼看经书刺来,邱略长剑一挥,破了煞气,收了经卷还给行脚僧,“大师收好。”
行脚僧惊魂未定,“阿弥陀佛,多谢施主……”他这一念九具尸人俱是一震,黑气煞煞!
江湖人警觉已明白怎么回来,暗忖自己是不是对手,让这个行脚僧在店里早晚会出事!纷纷叫道:“老和尚念什么经,听着讨厌!打出去!打出去!……”
离昧讶然,他们难道看不出这些尸人还是忌讳和尚的,把他赶走尸人发起难来更无法对付?
离昧不懂,人对一些事情总是心存侥幸。他们觉得和尚会引起尸人发难,把和尚赶走或许就不会了,虽然这机会只有十分之一,也要试试。
邱略抱拳一礼,“诸位听我一言,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萍水相逢,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如此而已。大家不喜师父念经,师父闭口就是,外面这么大的雨,让师父出去也不合江湖道义。”
众人忖忖斗笠人没有发话,自是欣然同意了,“西辞少侠言之有理,过了今晚大家就各奔东西了,相安为好。”
斗笠人嗓子里发出“咯咯”地声音,“和尚留下,道士过来。”
离昧一抖,邱略挡在他前面,“阁下叫我兄弟不知有何见教?”
离昧只觉一股阴森森地光芒从斗笠下射来,浑身似包围在冰窟里!他知道这人一旦发难,满屋人都跑不了。深吸了几口气,安抚的拍了拍邱略,谨慎上前,行了个道家礼仪。
一股大力忽然将他拉向斗笠人,一双乌青的指甲直探他眉宇,凌厉如剑,离昧想闪开奈何身不由已。
西辞大喝,“住手!”长剑早有防备的向斗笠人刺来,行脚僧同时念起《般若波萝蜜多心经》,“南无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
客栈顿时阴气阵阵,不愿被殃及的江湖人纷纷破窗而出,吓得尖叫,“蛇啊!蝎子!好多蝎子!……”五毒从窗外爬来,整个客栈顿时乱成一锅粥!
“快用火烧!”不知谁叫了一声,人们纷纷拿起酒倒在地上点燃。然客栈本就小,五毒没烧到反而烧到自己人,更是乱上加乱!
“阿弥陀佛!”和尚猛然提声高念,头一仰,“喔喔……”一声鸡叫竟压过雷声!蛇蝎进攻的动作一止。
斗笠人摇动铃铛,五毒又进宫来,和尚默念《心经》,手敲木鱼,长声高啸,沉闷如钟,振耳发馈!
他这边与五毒作斗,邱略那边并不轻松,像有无形的鬼控制着离昧,怎么也抢不回,斗笠人的五指又黑又长,如一把把淬毒的匕首,但凡被它划到便是一阵黑印!
那是尸毒!
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万难救出离昧,急道:“阿离,你还清醒么?快念《道德经》!”
离昧刚被控制住了神志,被他一唤清醒,念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那么丑的观念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那么恶的观念就产生了。所以说有和无相互依赖而产生,难和易相互对立而促成……前与后相互依伴,这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因此,圣人排除一切人为的努力而从事“无为”的事业;圣人超越一切言语施行“不言”的教化;他任由世间万物振兴却不加以干涉……功成名就也不居功自傲,正因为他不居功自傲,所以他的功绩永恒不灭……
离昧虽不然术法,然他有一颗至善之心,这种善念便是邪魔歪道最害怕的。因此斗笠人压力骤然增大,尸人也震动起来。
邱略见此大喜,“大家跟着道长一起念!”一时客栈内全是念咒的声音,和尚又长吼几声吓走五毒,震毁斗笠人铃铛。
众人长舒一口气,却见斗笠人猛然站起,杀气山岳般压来,喉间冷笑,“自不量力!”从斗笠下拿出一个铜镜。客栈中灯光甚暗,他铜镜一拿出,竟如满月般皎然生辉!
好神奇的镜子!听他疾喝,“起!”九个尸人竟忽然蹦了起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诈……诈尸了……”
邱略厉喝,“大家不要自乱阵脚!我们掩护,你们寻一个突破口杀出去!”这些人不通术法,留着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白白送死。
离昧、和尚、邱略各守一方与尸人僵持。
雨越发大了,破旧的客栈时有木头“吱咯”断掉,摇摇欲倒!最后一点火苗被水浇灭,只有那镜子的光,皎洁而诡煞!
邱略忽然说:“阿离,我在这儿。”无论生或死,我都在这儿,在你身边。
离昧“嗯”了声。
和尚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人既已死,让其魂魄安息吧!”
斗笠人铜镜一扫,尸人猛然发动攻击,邱略凭巧妙的轻功与尸人周旋,和尚口念《心经》,手亦变幻着印法,阻住功击。只有离昧躲避三个尸人躲得甚是狼狈,被逼到墙角,眼看尸人乌黑的指甲就要刺来,仓促闪躲,颈上铜镜滑出,尸人手指在他眉间堪堪停住!
好险!好险!离昧深深吸呼,轻轻的爬走,他们为什么突然停住了呢?咦,自己的铜镜怎么也发起光来了?
斗笠人猛然飘来,一把抓向他胸前,离昧惊魂未定,狼狈转身,竟撞着一个尸人摔倒在地,就此躲开斗笠人的攻击。邱略撇开围着他的尸人,护在他前面,“阿离,你没事吧!”
未说完斗笠人又攻来,不与邱略斗只是攻离昧。
离昧猛然想到斗笠人赶尸用的是铜镜,是否与自己这块也有关系?在他又攻来时解下镜子扔与邱略,果然他突改方向。
两枚铜镜光芒闪烁,变幻不定,那些尸人竟不知该如何攻击。忽然斗笠人念了声阴咒,九个尸人守住门窗。
客栈里再度死寂下来,江湖人已受伤过半,或是被虫咬,或是被尸人抓伤,或是被同伴误伤,没有解毒的药也是死。他们三人亦元气大伤,根本不是对手。
斗笠人冷冷地指着离昧,“用你,换他们。”
离昧看了看众人,点头。
“离昧!”邱略跺脚。
和尚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与愿,愿替道友。”
斗笠人冷哼一声,离昧向和尚施了一礼,便要去斗笠人身边,邱略拉住他,“既然我们已是你掌中物,你先放了他们。”
斗笠人低“哦”一声,尸人散开,邱略道:“大师带大家快走吧!”
和尚想外面或许还有五毒,跟他们出去。离昧推邱略走,他温柔一笑,坚定道:“我在这儿。”对斗笠人,“他不会说话,阁下不介意我替他翻译吧?”
两个尸人上来,尖长的指甲掐住二人脖子,离昧闻到他身后尸人的味道,猛然一震!
斗笠人拿过铜镜,“你是什么人?”
邱略道:“他俗家姓段,名阅。道号离昧,是长云道长的徒弟。”
“不对!”斗笠人道。
“有何不对?”邱略问,离昧亦是急切的看着他。
斗笠人手指探到他眉心,语气竟大是喜悦,“好煞气!好煞气!”
邱略愕然,离昧这种人身上会有煞气?身子忽然一木,僵立难动,他是如何让自己难以动弹的?
斗笠人摇着铃铛出门,尸人携着离昧出客栈,邱略急得心都跳出来了,吱唔难言,忽见离昧向他打了个手势,消失在雨夜里。
与愿和尚回来,邱略才能动。斗笠人给他设了一个障,若非他及时喝醒,后果堪虞。邱略呼喝风隼,久不得回应,许是被与愿的声音惊吓着了。
邱略比划了离昧走时的手势问与愿,“大师可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与愿想想,“道家合掌是致谢,这一指是……”两人琢磨半晌不得要领。
邱略焦急,“怎么找他们?”
与愿道:“十个斗笠人和一个道士很引人注目,沿途打听就可。”然他们问了方圆十里也未打听出什么消息,邱略又急又沮丧。
这日中午,他们在凉棚里买水喝,凉棚建在半山腰里,主人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邱略看他像是个有见识的人,问:“大爷,最近您可看到有九个戴斗笠的人和一个年轻道长?”
老人倒茶的手一颤,“客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邱略见能问出些什么,殷殷道:“那个道长是我朋友,我们已经寻找数日了,老人家若知道请一定相告!”
老人家低声道:“你说的那队人我没见过,不过十五年倒是见过一队,怕是苗疆有史以来赶尸最多的一次,足有两百多人,五毒横行,苗人几个月不敢出门!那东西极凶,若不小心撞见会折寿的!你那朋友既被赶尸匠拘去,怕是凶多吉少,你们还是不要找了。”
邱略坚定道:“我一定要找到他!”
老人叹息,“我听老辈人说,赶尸匠都是夜间行走,有专门的赶尸道,直通大山深处的孵尸洞,阴气甚重,顺着那条路走或许能找到。”
“老人家可知赶尸道在哪?”
老人摇头,“寻常人哪能知道?这是苗族人的秘密,只有族里的祭司知晓。”
邱略将一锭黄金放在桌上,“如何能让祭司开口,老人家可否告诉我们一个方法?晚辈感激不尽!”
“苗人崇拜新月,每月新月初升祭司都会祭祀月神,月神祠就在十万里大山里面,那里是阴气最盛的地方,孵尸洞也在那附近,你们若有本事跟着祭司,只是千万别被发现,祭司法术高深,被他发现任何人都活不了的。”
今日是农历二十九,这个月月大,后天就是初一,新月升起的时候。两人问了祭司所在处,辞别了老人。
邱略道:“大师,此事危险……”
与愿道:“离昧道友于危难之中救贫僧,如今他有难,贫僧如何能袖手旁观?”
还有两天时间,二人不能按兵不动,邱略轻功好,偷偷打探好祭祀的事情,买了夜行衣穿上。
这晚果然有十数个侍女抬着祭司的肩舆,向十万里大山中走去,雪白的衣衫,身姿飘若幽灵,邱略都为这轻功叹服,带着与愿远远的跟着。
这条路果然十分幽冷,阴风阵阵,连个虫鸟鸣叫声都没有。
他们跟踪了约模一两个时辰,肩舆终于停下来了。隐隐可见一个祭祠,地方不大,灯光幽晦。
祭司从肩舆上走下来,一身雪白的道袍像用月色裁成,乌发如绦,眉心佩戴蓝色宝石,衬得眼睛幽光熠熠,面容清俊,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侍女毫无表情的声音叫道:“各宫献祭品!”
邱略这才发现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竟人头簇动,这次祭祀规模不小,他们能顺利的找到孵尸洞么?悄声对与愿说:“我去别处探探。”
与愿拉住他,“有尸气!”
他们隐藏在树后,俯观下方,有的送猪羊做祭品,有的送五毒,……竟还有人送方出生的婴儿!
与愿只念阿弥陀佛,邱略看得心里发寒,祭祀尚且这般,不知孵尸洞又是怎么一副残忍景像?
侍女忽念:“迁尸宫送尸蛊九具,活牲一头。”
“叮叮铛……”熟悉的声音让邱略与愿一震。见斗笠人摇着铃铛,后面跟着九具尸人,最后是一个穿白色道袍的道士,走路时只有双腿动!
邱略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离昧也……又想到方才念的是“活牲”,说明离昧还是活着的。
斗笠人僵硬的声音道:“祭司大人,此九人皆是阴年阴月出生,正好孵化蛊虫。这一人竟也有赶尸镜,身份甚是奇特,属下特意带来献给大人。”
祭司声音清朗,“过来。”
离昧两条腿机械的抬动,走到祭司面前,祭司手指印在离昧额心,散发出月华般的光辉,片刻收回,“命格不凡,大有用途。”
邱略和与愿正商量着如何营救离昧,忽觉一股疾风卷来,紧紧抱住树,见祭司衣袖一挥,树枝“咔嚓”一声断了,二人摔在祭坛上!
“这是谁献的祭品?”祭司问,无人作答。
邱略摔得骨头都要散架了,“阿离,你还好么?”见离昧眼珠子左右移动,不知想说什么。
祭司清冷道:“烹了。”
邱略与愿还未反应过来,被送到祭坛顶,一只大鼎里装满沸腾的油。竟是要将他们二人油煎了!
眼见就要将二人投入油锅里,离昧半分也动不了,急得吱唔叫,猛然,最后一个尸人纵身上了坛顶,两掌打飞侍人,携着邱略、与愿落在离昧身边,解了他的障,掀开斗笠。
离昧见了他,喜极涕零!
果然是谢堆雪!雨夜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时,就疑心是他,可这些天一直被障困住,想问也问不得。
谢堆雪脸无表情道:“雪涯祭司,你还是这么残忍。”
雪涯负手而立,长身如玉,“谢堆雪,我还替你保留着他的尸体,只是你来得也太晚了些,他马上就要被蛊虫吃完了。”
离昧疑惑:“他”是指谁?堆雪为何装成尸人?又为何来到这里?铜镜与梨家有什么关系?那封信又是什么意思?急切的想问又开不了口。
谢堆雪道:“放他们走,我告诉你一切。”
雪涯冷笑,“你若知道一切,会来这里么?”
谢堆雪道:“你知道的,加上我知道的,就是一切。”
雪涯道:“谢堆雪,你是个精明的人。他们可走。”指着离昧,“他不可以!”
谢堆雪冷冷道:“他必须走。”
雪涯朗然一笑,“二十年,不知你功夫精进几何了?”
眼见二人要交手,离昧拉住谢堆雪走向雪涯。方才雪涯以指探他眉心的时候,他脑子一瞬清明。他果真不是段家人,那些记忆都是师父灌输给他的。他俗家姓梨,名隽,小字青要,梨家灭门时被师父带上山。
离昧在掌心写下两个字:淮国。
当年淮国兵败,被斌朝逼到苗疆十万里大山,梨合三征苗疆,历时八年,终于败了这个诡异的国度,梨宅的井底有狼图腾雕像。身为苗疆祭司定然与淮国有所往来。
雪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离昧又大胆的写了两个字:复国。
雪涯宝蓝色的眼波转了转,手指一弹,一个黑色的东西进入离昧口中,瞬间似有无数只虫子在喉中爬动,奇痒无比,毛骨竦然!
他捂着脖子猛咳,忽然吐出一条绿色的肉虫来,瞬间钻到祭坛里去!
离昧怔忡片刻,“呜……”大吐起来。
“阿离,你怎样?”饶是邱略见多识广也被吓住了。
离昧吐无可吐,摇头,听风涯问,“你还知道什么?说来。”
谢堆雪诘问,“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么?去孵尸洞。”
“你们可以走了。”侍女请邱略和与愿离开,离昧对邱略使了个眼色,对手太强大,他们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不如先行离开。
谢堆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离昧又要写,他说,“你可以说话了。”那条蛊虫不是寻常蛊,可以修复一切破损的东西。
离昧试着张口,“我……”果然能出声了,又激动的发不出声来,许久,零乱道:“我……不放心……你,……到底……怎么了?”
谢堆雪深深地看着他,“我无事。”
离昧问,“你是来找我父亲么?”
“慕容云写告诉你的?”
离昧嚅嚅道:“嗯。”
谢堆雪转过头去,“是的。”半晌又问,“你喜欢他?”
离昧口吃,“……喜欢。”
谢堆雪沉默,直到要进入孵尸洞才道:“既然喜欢,就不要卷入这事。放下,才能拿起。”加重语气,“听我的话!”
离昧想不明白为什么,“堆雪,我以为,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这世间如果还有最后一个人我可以相信,定然是你。”
谢堆雪终于又正眼看他,越来越像多年前的那个人,雪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侍女一个个鱼贯进入孵尸洞,谢堆雪突然发难,长剑一刺,如惊电交错,他一掌推开离昧,剑气飞渡,将雪涯逼入孵尸洞,掌如雷霆,击打着山石!
雪涯大怒,趁势一掌击来,离昧眼见谢堆雪被掌风击飞,撞在坚硬的石壁上,肝胆欲裂,“谢堆雪!”猛然冲上去!
山石蹦裂,堵住洞口!
“谢堆雪!”离昧哭喊,为什么又这样抛下他!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以死遮掩!“谢堆雪!”
摧枯拉朽的倒塌声中,只听他如往日般喟然浅叹,“小离,听话,回去!我要你……幸福。”
“你这样成全的幸福,我不要!我不要!……”离昧歇斯底里的吼叫,未及奔到,洞口被完完全全被封住,再看不到里面半点情形!
他颓然坐地,忽然有人拉着他冲破祭祀弟子强行带走。
新月教的弟子挖开了山石,进洞里的人大多都找到了,唯独没有谢堆雪和雪涯祭司。离昧每等一日心焦一分。
邱略劝道:“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好的消息。孵尸洞是雪涯祭司的地方,谢前辈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太多的危险,我们不能在这里空等。”
“可该怎么办?”离昧半分主意也无。
邱略道:“阿离,有时候隐瞒一些事情,是为了保护一个人。你莫要辜负了谢前辈的苦心。”
离昧岂会不明白,可是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方,那些悬念像脚气,痒得你不得不去挠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将一系列的事情罗列细想过!
“让我静静。”
寻了张纸将这几个月的事情一一写下来,黔西遇到慕容云写,借稻种遇萧洒,慕容云写见到铜镜,误见云写杀人,萧洒赠瓷萧,梨宅遇钩吻见到真实的脸,谢堆雪的琴,神秘面孔的人,谢堆雪见瓷萧出山,井底“复国”二字,再遇钩吻,段家灭门,秦韩、秦夫人封口,被陷害入狱,中钩吻之毒,谢堆雪的信,赶尸铜镜,神秘的雪涯祭司。
可以肯定萧洒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故意以瓷萧引谢堆雪出来。那么慕容云写呢?他又知道多少?
从雪涯祭司的表情看来,井底的“复国”是指复淮国,梨家是被苗疆人所害,后被赶尸匠赶走?这块铜镜难道就是当年赶尸用的?是师父放在自己身上的吗?其它部分是在别的兄弟姐妹身上么?秦韩认识铜镜是不是也是自己的亲人?为何会被刺杀?
无论是人还是毒,“钩吻”贯穿始终,还有何深意?她显然也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与那个神秘人又是什么关系?
这样一分析,离昧觉得要弄清一切,必须回一趟帝都!打定主意,和与愿辞别后,立刻出发,五六日就到了。帝都处处张灯结彩,原来是四皇子慕容云写即将大婚。
离昧一笑,百无聊耐地在街头漫步,走过菜摊,看过泥人,买了草编,听到身后吵闹声,好奇回首。
夕阳西下,灿然如金。数步之外的人黑色衣袍沾满灰尘,头上甚至还顶着菜叶。在人流涌动的大街上,像一座黑石般凝望着他。
他含笑,“是你。”
他莞尔,“是你。”
恍然,回到初春烟雨再见。
到此再度无话,良久,离昧走过去,拣下他头上的菜叶子,弹去灰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不知道云写在楼上喝酒,看到他直接从窗户跳下来,打翻了菜摊、撞倒了茅棚,追了整整两条街才追上他。
“能说话了?”云写声音轻颤。
“能了。”离昧笑笑。
“……找到他了吗?”声音涩哑。
“找到,又离开了。”
“……还要再找?”
“嗯。”
云写别开眼,看天际夕阳绚丽如火。过不了多少,就要消散了。如果注定这样,不如不绚烂。“……望你……早日如愿。”
“会的。”
街道上人声如沸,越发衬得两人冷寂的尴尬。半晌,云写道:“我回去了。”
离昧笑容如旧,“再会。”
云写深深看了他一眼,竟也笑了,夕阳照得他眼光熠熠,像水面反光,一扬衣袖,长身而去。离昧想叫住他,看着满街喜庆,到底没有开口。
——他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