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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恩稀里糊涂就和江蒨如结了婚。
一个是研究院的博士高材生,一个是相貌平平的后勤工作人员。两人的交集源于一次新学期的注册,江蒨如对他简直是一见钟情。一个女子,一旦为爱放下了所有的矜持,那简直就是无往不利。
她可以在下雪天冲进男生寝室为他送热水袋,也会在烈日当空端来一碗冰凉解暑的绿豆汤;她会在私底下对他嘘寒问暖,也常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示主权。
林有恩不是没有拒绝过她,可是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嘤嘤落泪,恰当示弱,到底还是引起未曾经历社会的男人的怜惜。
毕业后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江蒨如全力促成,当时林有恩初涉职场,懵懂间就成了别人家的丈夫。
江蒨如对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是心知肚明,尤其是丈夫的职位越来越高、薪水越来越多、应酬越来越频繁,她更是感到危机重重。
所幸,这一切在女儿出生后都不成问题。
林有恩真的好爱女儿,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啊,即使她谈不上是个天使宝宝,即使夜夜啼哭让家人都不得安睡,林有恩毫无怨怼,他只要看到女儿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所有的疲惫和劳累都化为乌有。
直到那一天,正准备出国的林有恩参加公司体检,体检结果有如晴天霹雳,他当晚呆坐在公司到凌晨三点,心如刀绞。
他有无精症,根本不可能生孩子。
仔细想来,江蒨如相貌平凡,还略带几分粗相,颇具劳动人民的质朴;林有恩眉目粗犷、粗手大脚,怎么排列组合,都不像是能生出如林碧珊这般玉雪可爱的女孩。
她是个野种。
林有恩内心充满着怨恨,娇俏可人的女儿此时从他的眼里看来也变得面目可憎,简直和江蒨如如出一辙。
几天后,他在初一期中家长会上偶遇了黎璃的母亲季芹。
林有恩头一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丰富多彩,他就像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颗心牵系在季芹的身上,为她欢喜为她忧愁。
平心而论,江蒨如待林有恩真的是全心全意,呵护备至。但是她偶尔流露的凶狠也让林有恩看在眼里,心惊肉跳。尤其当她在丈夫处遭到冷落,回头将所有怨气撒在女儿身上时,那种穷凶极恶,更让林有恩下定决心,必须趁早离婚。
至于林碧珊的未来,她到底不是他的女儿,他管不了那么多。
如此一别,便是十年。
这间豪宅是林有恩在与季芹结婚后购入,都说母凭子贵,事实上,若是男人宠溺女人,倒是爱屋及乌的概率更高一些。林有恩自知不能生育,他对黎璃倾注了所有的父爱,黎璃年幼丧父,脑海里对亲父的记忆本就模糊,在林有恩的呵护下,两人宛若亲生。
林碧珊与黎璃既是同班同学,为了避嫌,初二开学伊始,黎璃便转学去了其他学校。大学时,两人碰巧考进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再次相逢,黎璃才了解到这些年间,林碧珊跟着外婆辛苦度日。相较之下,林有恩工作一帆风顺,早已成为某个外企驻内地的最高长官,一家人锦衣玉食,生活富足。
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一段悠扬的乐曲响起,林碧珊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是黎璃打来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按掉。
现在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黎璃。
亲情是假、友情是假,在她的生命中究竟有什么是真的?难道只有胡乱堆在客厅一隅的那些个名牌包包吗?
想到这里,林碧珊突然开始露出笑容,那是嘲弄又无奈地笑,看来她做的没错,只有那些个名牌才能给她尊重和爱,至少在她付钱的瞬间,那些店员是真的欢喜。
突然她的心中像是有股烈火在燃烧,若不是现在正是上午八点四十分,百货公司尚未开门,她恨不得旷工冲去买东西。她顾不得还欠着一屁股信用卡债,只想释放内心无法克制的压力。
步履维艰地来到杂志社门口,已经快九点了,最近社长要求人事紧抓考勤,林碧珊依旧慢吞吞地走着,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在盘算到底是下班去买包呢,还是趁着中午吃饭就去,反正地铁不过两站路。
远远地,司徒光正在门口徘徊,左顾右盼,神态焦急。见到林碧珊走来,司徒光急忙拦住她,“碧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话音未落,社长助理蹬着七寸高跟鞋走了过来,“林碧珊!社长让你现在马上就去会议室。”
“有事吗?”
社长助理高高抬起下巴,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总之你马上去就对了。”
林碧珊点点头,正要按下电梯,司徒光似有话要说,社长助理打断他的话头讥讽道:“司徒光,你没事做吗?原来插画师那么闲啊?”
司徒光无奈松开抓着林碧珊胳臂的手,双唇微张,做出了一个“当心”的嘴型。
林碧珊跟着社长助理来到会议室,推开房门,就看见罗立警官与他的助理小郑坐在其中,对面则是脸色阴沉的社长。
“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罗立的态度很不友好,他转向社长,“我们可以单独和林小姐谈谈吗?”
社长唯唯诺诺,起身走过林碧珊的身边时,低声恶狠狠地呵斥道:“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不要连累我们杂志社才是!”
“有事吗?”
罗立盯着她半晌,缓缓开口道:“昨天,张遥来到我们警局自首,承认他受到女友唆使,因此作了伪证。”
虽然在意料之中,林碧珊的心还是重重一跳。
“12月20日,你的好友黎璃在晚上和男友张遥吃晚饭的时候接到你的求助电话,于是他们在大约十点半来到云翔镇,并在镇口的大槐树上发现了夏英明的尸体。但是因为某种原因,黎璃谎称自己下午三点就和你在一起,成了你最为有力的时间证人。”
罗立的眼睛异常锐利,简直就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刺入林碧珊的心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闪烁,将脸别了过去。
“林小姐,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12月20日下午,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夏英明,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
“我……”林碧珊张了张口,喉咙里好像堵着一团湿漉漉的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会议室的大门猛然被人推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屋内的三人惊讶回头,只见唐加源站在门口,他微微有些喘气,像是奔跑而来,随后定了定神,伸手系紧了自己的领带。
迎着三人疑惑的目光,唐加源气定神闲地缓步而入,冲着林碧珊说道:“你怎么不接我电话?那次你看了杨管家的日记之后大发神经,把我家老宅书房弄得乱七八糟,还砸碎了名贵的花瓶。之前我们都出了车祸,小玫还不幸遇难,所以我暂时不提。不过你也不能玩失踪呀,难道打坏别人东西不用赔吗?”
林碧珊似有所动,她凝视着唐加源,眼中微微闪着光。
2
罗警官离开“云间春秋”杂志社的办公楼,清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震。大概是社长为了讨好他,刚才那个会议室的暖气太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过最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唐加源。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和顾晚风、赵小玫在云翔镇拍摄照片,地点就是那座荒废已久的双喜盈门大酒店。六点不到,我们准备在老街上的酒家吃饭,打电话给碧珊却无人接听,于是我便去找她。”
林碧珊当时不在旅社内,唐加源在老宅和她相遇。林碧珊看了那本杨管家的日记,受到其中内容的影响,神情恍惚,似梦似醒,还砸碎了老宅书斋中的花瓶。
“我看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于是就送她回了旅社,差不多七点多去和顾晚风他们汇合吃饭。之后林碧珊为什么要打电话向黎璃小姐求助,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她们是知心好友,谈话更加从容吧。”
唐加源应答如流,想必一路来早已打好腹稿。
相对于助手小郑的不忿,罗警官倒是镇静自如,他吩咐小郑做好记录之后便颇有礼貌地告辞离开。
甚至,他在走出办公楼的时候,还抬头朝着7楼会议室的方向望去,恰好和倚窗往下看的林碧珊四目相对。
林碧珊心虚地想要移开目光,罗警官居然还报以一笑,这让她刚刚开始放松的心情又是一紧。
貌似……他对唐加源的出现一点儿都不惊讶,似乎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林碧珊深深地皱起眉头,保持着眺望远方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罗警官驾车而去的方向出神。
这时,她感到眉间有微凉的触感,唐加源伸手似要抚平她蹙起的双眉。
“你看你,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了。女孩子不担心早生皱纹吗?”
林碧珊的目光缓缓转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深如池水,竟让唐加源渐渐收敛起了笑容,面孔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
唐加源拖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是黎小姐通知我来救你的。”
林碧珊双眉一挑,“不必再提她。”
“黎小姐真心实意当你是朋友,即使涉嫌伪证亦不在乎。”
林碧珊冷笑道:“那你呢?你不怕承担后果?”
唐加源无所谓地耸耸肩,淡淡回答:“估计罗警官马上就会找顾晚风核对我那天的行踪吧!事实上,我并没有说谎,我真的出来找过你,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可是……”
唐加源挥挥手,打断她的话,“那么,你有没有杀人呢?”
“当然没有!”
“那不就完结了吗?既然你没有杀人,何必要多事呢?之前是黎小姐,现在是我,都愿意当你的时间证人,我们对你只有好意,没有任何恶意。”
林碧珊默然,她觉得身上隐隐泛起一阵寒意,房间里的温度正在逐渐降低,原来是社长过来关掉了空调。
社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指着林碧珊,竭力瞪大他那双绿豆眼,恶狠狠地说道:“哼,你到底和夏教授有什么瓜葛?为什么警察会找上门?你知不知道他们出示警官证的时候,我们杂志社有多尴尬?物业都看到啦!”
他在会议室左右踱步,还上下打量了一番唐加源,嘴里咕哝道:“上次我就看出你和夏教授关系不简单,听星云大学的实习生说,你暗恋夏教授不成,然后诬陷他?怎么有你这种人?长得倒是清清秀秀的,心思也太恶毒了!”
林碧珊猛然抬头盯着他,随后一步步向着他靠近,冷冷地说道:“没错啊,警方现在就是怀疑我就是杀死夏教授的凶手,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听到“凶手”两个字,社长顿时怯了,往后退了几步,双腿打结,被横在身后的一把椅子绊倒,一屁股坐在转椅上,还打了一个圈。
林碧珊格格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开心,花枝乱颤,居然还弯下腰来。
唐加源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只觉得她笑容怪异,隐约带着一股癫狂的气息,不由心中暗暗担心,想要阻止她吧,又怕会引来更为尴尬的举动。
甚至林碧珊的笑声太大,好几个同事都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围观,社长勉强支起身子,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说明下情况有那么为难你吗?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杂志社的形象?以后怎么和大学合作?已经这么缺人手,有你在,其他大学实习生怎么愿意过来?”
林碧珊止住了笑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开除我吗?”
她就像是一辆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突然紧急制动的汽车,一边笑容渐渐隐去,一边露出严肃冷酷的神情,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眯起,双唇抿住,脸上肌肉在一抽一抽地轻轻跳动。
“我可没这么说过。”社长也是气短,杂志社在同业中薪水偏低,又对专业性有一定的要求,总是面临人手不足的情况,即使他看不惯林碧珊,也不能随意说出开除两字。
眼看会议室门外人群越聚越多,林碧珊抓起自己的手袋,推开众人就走了出去,唐加源急忙跟在她身后,社长则不停抱怨:“怎么了?说你几句你就要走?”
林碧珊没有等电梯,而是一路从后楼梯跑了下去,脚步既重且急,几次差点踩错台阶,幸亏唐加源及时从身后扶住她。
收不住势头,唐加源搂着她一起撞向墙壁,林碧珊的后背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似有似无,微凉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像是被禁锢着,却有种别样的安全感。
“碧珊,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大起大落很伤身。”
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唐加源的气息吹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他轻按她的肩膀,扶稳之后轻轻松手放开了她。
大概是楼梯间温度太低,又或者失去了唐加源的温暖怀抱,林碧珊顿时感到一阵阴冷。
起伏的情绪一旦平静,她鼻子微微一酸,差一点就想要落泪。
“碧珊……”
头顶传来司徒光有点怯怯的声音,只见他站在一段楼梯上,正在往下俯视。
林碧珊转身抹去眼角差点落下的一滴泪珠,问道:“你找我吗?”
阳光从上一段楼梯的窗户中透射进来,照在司徒光的身上,他的表情虚弱又温和,简直像是要和这光线融为一体似的。
“今天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社长只是发脾气而已,我已经劝过他了。”
林碧珊瞧着他的笑容,稍稍有点发呆。
“那位司徒光,看起来很关心你啊。”
终于走到底楼,推开消防梯的出口,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林碧珊如同罗警官那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灌入她的五脏六肺,整个人都像是回过神来,刚才那场闹剧就如同一场梦。
她定了定神,淡淡回答道:“是啊,是很关心我呢。”
唐加源指了指一旁的停车位,“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碧珊不自觉地转头向着某个方位看了一会,说道:“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唐加源双手抱胸,依靠在自己的车边,笑道:“其实你是想去新天地创世百货买名牌包包吧?”
被他的话戳中心事,林碧珊顿时有点恼羞成怒。
“就……就算是如此,那又怎么样?”
唐加源上前拉住她的手臂,硬是将她塞进自己的汽车,直视着林碧珊略带恚怒的眼神,诚恳地说道:“不可以。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很大,可是通过这种方式排遣压力是不明智的,这只是一种转移,并不是真正的化解。长此以往,你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林碧珊避开他的目光,冷冷道:“无所谓。”
唐加源无奈地摇摇头,发动汽车,微笑道:“去创世百货也可以,不过你只能看看看,不能买买买。最多我请你吃午饭吧!嗯……女孩子要减肥,就吃沙拉和果汁吧!”
林碧珊双手交叉将脑袋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悻悻地道:“不要随便帮别人做决定啊。”
3
灰狗餐厅位于7楼,一部分位于室外玻璃房。今日阳光热烈而和煦,坐在玻璃房里,有种空调无法给予的真实的温暖。阳光让林碧珊的心情也开始变得开朗明快,刚才的郁结立刻舒缓,那种想要消费的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哦?”
唐加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之前,看了那本《痛苦乐园》。”
林碧珊放下手中的叉子,将脸扭向窗外。
“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这本书,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为什么,这本普普通通的言情小说,会对你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林碧珊猛然回头,她的眼睛是如此深沉,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发出幽幽的冷光。她的眼中充满着戒备与警惕,长长的睫毛如同铁栅栏,将别人拒之千里之外。然而唐加源却仿佛能透过她的双眼,看到她那颗隐藏在灵魂深处,深深渴望能被体谅的心。
林碧珊低头喝了一口红茶,明明茶杯里没有放奶放糖,但是她仍旧用小匙在杯子里搅动,看着褐色液体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唐加源相信,此时的她,心湖之中也正泛起阵阵涟漪。
“你看来是一本普通的言情小说,我看来却是少女惨痛的初恋史。”
中午餐厅里人声鼎沸,这里是市中心白领们聚餐胜地,还有好些人站在店门外等候。可即使是这样,林碧珊那清冷的声音就像是古刹钟声,穿透喧嚣的人声,直接进入唐加源的心里。
轻微,但很清晰。
“感同身受吗?”
林碧珊迟疑,唐加源瞬间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了她不快。
“是,感同身受。”她下了重大决心似的,“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这部小说是出于无聊,那时候正逢大三下半学期,我已经在心仪的时尚杂志社实习,就等着毕业后正式签约。”
幼时前车之鉴,十来年间,林碧珊除了一些学校指定的课外阅读之外,很少看小说。高考时,她第一志愿是金融系,却因为差了几分,阴差阳错被调剂去了中文系。所幸三年半以来,并没有出现能让她沉溺其中的奇妙故事。
直到她无意中看了这本《痛苦乐园》。
从头一个字开始,她仿佛和作者心心相印,她能清楚地体会到作者在青春期蜕变时的阵痛,与老师暧昧时的迷乱心情,这种异样的交心让她如痴如醉,有时在梦中她亦会惊醒,仿佛自己化身为那个“一朵小白莲”,所有种种,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故事在发展到老师彻底失联后戛然而止,最后的更新日期是在2015年7月。看不到结尾让林碧珊懊恼了很久,她甚至有时会故意放任自己的思绪,假设自己就是“一朵小白莲”,想象她会在哪里?她会做些什么?
“后来,我临近毕业,夏英明被指派为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就在那一天,我和他单独留在中文系办公室,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突然,我好像就是小白莲,那种感同身受般的惊诧和害怕,就像是黑暗来袭,猛地将我从头到脚吞没。”
林碧珊抚着心口,这是她头一次对着别人讲述当年的经过,“等我恢复自主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办公室,大喊大叫,引来了很多师生。”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加源,唯恐从他的脸上看到嘲讽和鄙夷,结果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同情和怜惜,甚至还有一点儿自责?
唐加源缓缓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低声说道:“真可怜呀……”
林碧珊问道:“谁可怜?是我?是小白莲,还是被我‘诬陷’的夏英明?”
唐加源凝视她许久,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认定夏英明就是小说里的老师呢?是有特征吗?”
“我初次和他见面,就有点感觉。不过……”林碧珊微微低下头,“真正让我确认的就是那一天,周围的环境、办公室的摆设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我……一时分辨不出是现实还是想象。”
一滴眼泪落进她面前的红茶杯里,她掩饰似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能是茶水已冷,抑或是眼泪增添了苦味,本来温醇的红茶变得难以入口。
“所以在你看来,小白莲写的都是真事?而那个伤害小白莲的老师就是夏英明?”
“是。事后我简单地调查过,夏英明在大学助教期间,的确曾担任某个补习中心的作文指导老师,后来他正式成为星云大学中文系讲师,这才停止兼职。”
“原来如此。”唐加源陷入沉思,略显魂不守舍,举杯想要喝掉玻璃杯里的果汁,却一仰脖,错手将剩下的少许果汁尽数倒在身后的椅背上,所幸他的坐的位子倚靠墙壁,没有殃及其他食客。
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被弄脏的椅子,忙不迭地向赶来的服务生道歉。
林碧珊冷眼旁观,这是唐加源第二次向她提起《痛苦乐园》,不同于普通的好奇,倒更像是在向她求证故事内容的“真实性”。
他究竟是关心这本书,还是关心我,或者说是在关心“一朵小白莲”?
在驶往林碧珊住处的路上,唐加源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非常专心地开车,以往温和的他,表情异常严肃,刚刚劝解林碧珊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现在唐加源倒是双眉紧蹙。
汽车在公寓楼下缓缓停住,唐加源突然说道:“或许,你现在应该重温这本书试试,说不定会有其他的收获。”
林碧珊愕然道:“何以见得?夏英明都死了,我再看一遍这个小说有意义吗?”
她心中一动,想到在12月19日,也就是夏英明死前一晚,有网友在停更多年的《痛苦乐园》底下的留言:
“小白莲不会白白牺牲!”
牺牲?小白莲的牺牲可以说是失去了清白、失去了初恋,但是简单地从字面上理解,却更为恐怖。
“难道你的意思是,作者已经死去了?”
唐加源漠然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建议你可以重温一次。现在你比以前更为成熟,或许得到的感知会有所不同。”
林碧珊淡淡道:“那你是想要我先看这本书呢,还是杨管家的日记?”
“这个随便你。”
唐加源突如其来的冷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他在杂志社对她关心备至,甚至专程赶来当她的时间证人为她开脱,而现在的态度很不耐烦,像是在催促她赶快下车。
林碧珊赌气地下车,狠狠关上车门。
她走进大楼,陈旧的楼道非常昏暗,她的心情瞬间又低落到谷底。走上6楼,她莫名地走到楼梯口的窗户向下张望,出乎她意料的是,唐加源并未离开,那辆车仍旧停留在远地,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哭。
林碧珊十分诧异,在未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她不愿去施舍廉价的同情心。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为了那本书吗?或许他也有那种“通感”的能力,也能像我这样感受到作者的痛苦吗?不不不,如果是这样,他何必来找我呢,自己去调查唐家人失踪之谜就好了。
一定还有,其他的秘密。
她这样想着,慢慢踱到了602室门前,她看见有个漂亮的女子坐在她家房门口,身下垫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
“碧珊……”
她脸色微微一沉,“你来干嘛?我不想见到你!”
黎璃讨好地笑道:“碧珊,你没事就好了。是我不好,我和张遥闹分手,结果却连累了你。不过我通知唐先生来救你,看这情形,他赶上了是吧?”
林碧珊自顾自掏出钥匙开门,冷笑道:“怎么?你想向我邀功施恩吗?不好意思,我不需要!”
黎璃硬是从她打开的房门挤了进去,手里提着的行李箱太沉,还险些摔倒。
“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碧珊双手叉腰,手还按在房门的把手上,随时随地都要赶她出去。
黎璃放下行李箱,颓然说道:“碧珊,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我和你做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你,并不是出于同情和补偿的心理。”
“说完你可以走了。”
“不!”黎璃拉着她,可怜兮兮地说道:“不要赶我走,我……我和母亲闹翻了,已经无处可去了。”
林碧珊愕然道:“为什么?”
黎璃在沙发上坐下,发了一会呆,幽幽地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怀疑……我怀疑她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