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关注过就会知道在网络上就能搜到案件的判决书,上面清楚记录案件的审理过程和判决理由,甚至是经手的检察官,法官的名字。
何静沉曾经是一名幼师,在她工作的幼儿园有一名五岁男童坠楼身亡,她被认定为凶手。虽然后来根据现场证据以及相关人员走访,警方觉得何静沉对那孩子没有主观恶意,孩子坠楼也有意外因素。但客观事实确实是她导致孩子坠楼,孩子家属态度坚决,加之何静沉认罪态度不好,以及她幼师的身份,最后判了五年。
孩子是最受关注的群体,孩子的死亡让五年这个数字显得很渺小,虽然在过失致人死亡这个罪名里五年是不算低的量刑,但总也不是上限,很多网友开始觉得何静沉是罪有应得,她选择自杀是自己脆弱,不值得同情。
如今网络的特质就是如此,以一件事为中心,最终会演变成不同阵营,开始无休止地吵架,甚至吵的内容与事实无关,大家似乎很热衷于和陌生人吵架。一部分人认为案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何静沉本人,另一部分人就会为了推翻这个说法而长篇大论。
有人以极其感性的笔法将搜集来的何静沉的生平串联成了一片极具煽动力的稿子,稿子里故意没有写何静沉的大名,而是用的代号,方便读者代入。笔者抛出了灵魂诘问:如果这个人是我们自己,或是身边的亲朋,大学时失去父母,结婚后失去孩子,努力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却被判服刑五年。在这五年里失去了丈夫,家庭,失去了一切,一个坐过牢的中年女人是很难被社会接纳的,更何况罪名是杀死一个幼童。我们还会觉得这只是短短五年吗?不是,这就是一个人的人生。
所以,如果她真的是被冤枉的呢?如果她没做错任何事,人生就被毁掉了呢?如果真真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呢?就算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也应该去查清楚,不是吗?
毕竟人已经死了啊,如果她真的有什么目的,她不应该那么干脆地死掉,她大可以寻死觅活,也可以达成目的。她会这样做只能证明,她真的已经绝望了。而还活着的人能为绝望的人做的不过是一句追问,又何必吝啬呢?
那篇文章以难以置信的转发量在流传着,几种声音争论不休,因为争议太大,当初判决何静沉的法院和检察官公开发表案情分析,坚持当初公安递上来的证据链完整,一切合法合规。当初何静沉请的律师类似于法律援助,不是什么有名的律所,律师也站出来说案子没什么问题,虽然何静沉开始不认,后来在他们的劝说下也认了,并且赔偿金也都已经付了。
事情也就指向两个方向,要么何静沉死前还在撒谎,要么就是公安系统或是司法系统里有人说谎,舆论压力一下子到了封潼市公安这里。当时负责侦办何静沉那个案子的育新区第一分局接到上面打来的电话,要他们尽快给公众一个交代,先将舆论平息下去。
于是封潼市育新区第一分局的几个领导抓紧开了个会,用封潼公安的账号发了一条公告,称警方对于最近网络上的某个视频里透露的情况高度重视,已经决定重新调查当年的案件,调查结果会向公众公开。
在官方发声之后,关于“何静沉”的议论如潮水般退去了,仿佛肉眼都能看见,世界一下子就恢复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各种娱乐八卦重新回归话题榜。
信息爆炸的时代,死一个人带来的震动也就只能有那么一会儿。
而育新区第一分局里的盛威却没有从案件中抽离,反而变成了距离案件最近的人。原本在政秘科做后勤工作的盛威在官方发布公告后不久被叫到了局长办公室,他跛着脚经过刑侦办公区时遇到了之前的同时,大家都脚步匆匆,没人和他打招呼。
“盛威,来,坐。”局长和盛威倒是挺熟,不过也是之前,自从盛威调去后勤,也就没什么沟通了。
盛威拉椅子坐下,局长问他:“最近自杀那事,你知道吧。”
“谁不知道啊。”
“我们现在压力很大,事已至此,总是要查一下的。但这案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可能再有新证据了,也就只有我们手头现有的资料,真不知查什么。”局长一脸无奈,“听说之前你就想查这案子?”
盛威没承认也没否认。
“那你去查吧。现在他们手头都有自己的案子,哪个也放不下,你要是之前就感兴趣,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你放手去干,需要人手就找我借,我尽可能给你安排。”
盛威还是不说话,像是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微微撇嘴。
“盛威,你也是老刑警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之前你因公受伤,想让你好好休息,才调你去后勤的。我知道你一直有意见,等这次的事情了了,我想办法把你调回来。”局长走到桌前,背靠着桌子,拍了拍盛威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了,孩子出事都已经这么久了,你天天上班瞌睡,下班喝酒,也不是个事儿,出去查查案子,对心情也有好处。”
听到“孩子”俩字,盛威心里一紧,下意识站了起来,膝盖把椅子撞开,对局长说:“让我查,我就去查。”
“行,交给你了。但你要记得,这案子很多人盯着,没出结果前千万别私自对外说什么,要是遇见记者,一律回绝。要是真查出什么,先回来局里汇报。要是查不出来也没事,情理之中。”
“我知道了。”
盛威转身走出局长办公室,如他刚来一般死气沉沉,眼皮好像很重,随时都会合上。他一条腿使不上劲儿,走路高一下低一下,穿着好几天没换的T恤,前面有块明显的油渍,看上去只是个落拓的中年男人,和警察不沾边。
但局里的人倒也都能理解,三个多月前盛威的一对双胞胎女儿遭遇校车事故,一死一伤,伤的那个也很严重,抢救很久才脱离生命危险,却也留下终身残疾。哪个人遭遇这样的事都得颓废一阵子,那之后盛威就开始酗酒,不愿意回家,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妻子和女儿,整个人跟没了魂儿一样。
难以理解的是在一个多月前盛威看上去好了那么一点儿,却莫名想翻一个旧案。他拿着案子去咨询刑侦队的同事,甚至去找当年经办的同事,大家都觉得他精神真的出问题了。因为那案子也不是悬案,早已经结案封档,最可笑的是犯人都刑满释放了。根本没有人提起这个案子,谁都不明白盛威是怎么想起来的。
直到那天何静沉惊世一跃,用直播自杀的方式将案件重新提起,一些人才联想到了盛威的“未卜先知”。所以当需要人去查这个案子时,不愿意接手的人都向上面推荐盛威,理由是他之前都已经查了,比起其他人终归好入手一点。
说起来,谁愿意去重查死案呢,不是明知道浪费时间吗!
盛威回到自己在后勤处乱糟糟的办公角落,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用了很多年的一个本子,是三个条纹本黏在一起的,宽度都快赶上半根手指了,侧面看跟字典一样。他随手翻开,里面夹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只写着“崔之敬警官收”。
这个字是何静沉写的。
他把信先放到一边,翻到一页空白,抬头先写下了今天的日期,下面写下硕大的两个“翻案”,用笔反复圈了起来。
“现在也就只有我这个倒霉鬼还愿意管你这个倒霉鬼了……”
盛威看着那封信苦自言自语,苦笑了一声后把信夹回本子,随手扔进地上的破双肩包里,挎到肩上就离开了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