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李明哲总觉得自己被跟踪，他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很近，走路十多分钟，他每天都走路上下班。那条路很窄，并排过两辆车都勉强，人行便道上又停满了自行车和电动车，走路都要穿来穿去。李明哲走几步就回头看，也看不出谁奇怪，反而他自己比较奇怪。
直到有一次他疑神疑鬼回头之后，一辆电动车突然从他面前横向窜去，因为他刚转回头来，躲闪不及，衣服被电动车把挂住，整个人都拖拽出好远，摔在马路中间。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一辆车不减速朝他开来，他坐在地上正面着那辆车，突然觉得那就是送他去地狱的车子。他没有动，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撞击没有出现，当李明哲尝试着睁开眼，看到车子从他身侧开过，司机把头伸出窗户，面容凶神恶煞，嘴巴不停地动，唾沫横飞。
李明哲看得懂是骂人的话，周围围了不少人，似乎也都在笑话他。他缓缓站起来，感觉自己没受多重的伤，可他却剧烈的耳鸣，天旋地转到站立不稳。
那之后李明哲拒绝思考与那个坠楼案有关的任何事情，他不愿意想起来，他一心只想生活回归正轨。他逼迫自己不去在意何静沉的现状，他告诉自己要相信警察办案，就算没有他那点没用的证词，也能查出真相。
所以后来崔之敬带人去找他，他什么都没说，他装作思维不是那么敏捷的样子，回答都很迟钝。他说自己当时只是路过，孩子坠楼也没听到，还是人们围上来才发现，跑走只是因为害怕。
他没有打听何静沉，他装作毫不知情。
后来警察也没再找他，可后来他得知何静沉被指控过失致人死亡，判了五年。
那天李明哲在单位的洗手池前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对着镜子哭了。他恨自己是个哑巴，可他确实是个哑巴，现在是，以后是，必须是。他那时以为这件事是会带进棺材的，不可能再说出来。
可是何静沉自杀了，在李明哲被冤枉性骚扰，失去了奋斗多年的一切，又发现家道中落，自己这些年寄回来的钱都如同丢进大海的石子，没有任何意义之后，他看见了那个自杀视频。
即便打着马赛克，他也认得出那是何静沉。
在他人的视频里，何静沉从高处坠落，像一片无依的枯叶。
李明哲很想当时能在下面，接住她，和她死在一起，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无依且绝望。
只不过何静沉比他更勇敢，更决绝。
而他自始至终是个懦夫。
所以他做了这个决定，他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就算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他也认了。李明哲没有把钱给父母，而是选择来像警方坦白。
他想勇敢一次，这样下辈子如果还能见到何静沉，自己也许能鼓起勇气去打个招呼。
因为他的自白书内容过于令人意外，接警的小警员觉得事情紧要，把所长叫了过来。所长看完李明哲的话，一脸不敢置信，忙给小警察打了个眼色。
“你说的情况太重要，我们去里面谈，我还有些具体情况要问你。”所长随手在纸上写下这句话，又揉成一团丢进了桌子下面的垃圾桶。
于是李明哲从外面的办公区被带到了里面的空房间，所长亲自问话，他有点紧张，觉得自己不是主动报案，而是在被审讯。
“你信里说的这些事，还有谁知道？”所长问。
“没有了。”
“你有查询过给你转账的账号吗？”
“没有。我没办法说话，我打不了客服电话，去过柜台，想问，又怕惹人怀疑，没敢。”
所长点了点头，继续写：“你说你收到威胁包裹，东西都还留着吗？”
“照片还在，老鼠不在了。”
李明哲看到所长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说了句“哎呀”：“你怎么不留着呢！光有照片，怎么证明是威胁啊！”
死老鼠怎么留这么多年啊……李明哲想了想，没有写。
“那要怎么办？”
“当时拍照了吗？”所长没理会他的询问。
“没有。”
“这十五万，你一分没花吗？”
“没有！动都没动！”
“可你取出来，存进了另一张卡，这个举动就代表你接受了这笔钱啊！”
李明哲眼神凝滞，无用地张了张嘴，委屈又无措。
“没事，我们会想办法查清楚的。”
所长把最后一个问题递给李明哲——“你和何静沉是怎么认识的？”
虽然来之前李明哲就猜到警察会问到这个问题，他以为自己想好了应对，落笔的时候却还是犹豫了好几秒。他自己不觉得，但那个停顿在他人看来是很明显的。
似乎直接就在说，我在说谎。
“我不认识她，只是见过，之前我去医院看病，遇见过她，知道她长什么样。”
“这么巧？刚好又被你遇见了？在判决之前我们是不会对外透露罪犯的姓名容貌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明哲彻底慌了，他握着笔想写，笔尖把纸扎破都没写出一个笔画。
“好了，感谢配合。你先回去吧，之后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不等他说出理由，所长先一步结束了提问环节。之前接待他的年轻警察给他出具了接警回执，让李明哲回去等消息。
从警局出来，李明哲并没有想象之中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交出了一切，那张银行卡以及里面的钱，还有那几张照片，他尽可能去回忆了那个疑似凶手的外貌。
他尽力了，却仍然无法释怀。但他想既然现在警方对外公开声明要重查，有了证据终归是会查下去的，他就日复一日苦苦等待着。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联系他，案件似乎也没有任何进展，李明哲每天搜索，却一无所获。
他实在等不及了，就拿着那张回执，想再去问问进展。在派出所门口李明哲突然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他挂断了。爸妈总是这样，为了让他看信息，明知道他讨厌电话也还是会打。
等了两秒，果不其然过了一条信息：“你说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跟我们闹一通不还是把钱打过来了吗！搞什么腔哦！耽误时间！”
李明哲心跳陡然加快，马上问：“什么钱！”
“还装傻！不就那十五万吗！”
“转账的账号是什么？看一下！”
“难道还不是你打的啊……等会儿！”
过了一会儿，复制粘贴过来一串银行账号，中间几位是加密的，不过李明哲能认出就是自己已经交上去那张卡。
“你看，没错吧！装什么装啊！”
“原本我也没想都要的，你还都打过来了。你放心，这钱算我和你妈借的，死之前肯定还你！”
……
爸爸再发什么，李明哲已经不在乎了，他望着面前派出所蓝色的标牌，这一步死活也迈不出去了。
他的卡在警察局里却还是划出了钱去，还精准地划到了他父母手里，这样一来，这十五万他还是用了。
明明在手里存了六年，却在这时功亏一篑。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变成了一个错误，甚至一个笑话。
李明哲忽然明白了何静沉选择用那样的方式自杀的原因，因为肉眼凡胎看过去，已经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谁是值得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