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之前任何一个时刻,盛威都不可能答应。他全心全意爱着这个家,他不能失去他们。他身体里有一个自己在咆哮,要他放弃这个案子,要他辞职,要他挽回这个家。可还有一个自己,还咬碎牙齿在坚持。
盛威只觉得胸口剧痛,嘴里似乎都有血腥气,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转身面对太太,哑着嗓子问:“你想好了吗?”
太太没说话,其实盛威能看出来她并不那么确定。
“你要是真想离,你拟分割书吧,房子女儿都归你,我签字。”可他没有挽回。
他看到太太脸上有震惊一闪而过,却最终归于平静。
盛威也有点累了,想着也许分开冷静一下,反而能更体面地面对对方。最重要的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如果一定要查这个案子,不知道会触谁的霉头,他想起崔之敬都要带老婆孩子躲躲,他不能把太太女儿暴露在危险里。
哪怕只是有这种可能也不行。
“好,好……”太太不知是哭还是笑,神色非常凄然,“我还真是嫁了个好人,一个好警察……我是不是还应该高兴啊……”
“我不是什么好警察,我只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只不过有些晚了。正因为晚了,才必须得做,不能再拖了。”
盛威向后退,重重坐在了沙发上。他看了看女儿卧室的门,发现是虚掩着,他看见了女儿衣服的一角,知道女儿在听着。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成为女儿眼中的好父亲了,所以这最后的话他一定要讲清楚。
“我承认,一开始我介入这个案子,是因为我想找点事做,是因为我有点同情那个姑娘。但查到现在,已经不止这么简单了。”
“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案子查清楚,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八年,我不管,我要个结果。就像之前我和你说过的,她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如果法律不能保护她,那也无法保护我们的孩子。”
“我们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没有只手遮天的能力,甚至连改变自己人生都要靠点运气。普通人的生活是不堪一击的,我们已经见识到了。但摧毁我们的好歹是命运,是那个人的车坏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可以走正常的法律程序去要个结果,哪怕你觉得没有用。”
“可你想过没有,假如他是故意的,假如要不到这个结果呢?你能接受吗?那个姑娘很可能被迫接受了这样操蛋的事情。”
“也许欢欢现在还不能理解,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讲给她听。我在做的事情,是维护法律的正义。普通人的人生再怎么脆弱,可以被命运击倒,却不能被其他人毁掉。毁掉别人生活的人一定要受惩罚,哪怕时过境迁,做错事的人也应该为错误付出代价,法律就应该是保护每一个人的。”
“法律不能因人而异!这是底线。如果法律出了错,它就要认!因为只有做到这点,才是一个有安全感的世界,我希望我们的女儿可以放心的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希望她内心有所倚仗。”
“也许是很难的,也许你会觉得我理想主义。但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
“我想替那个死去的女孩发声,假如法律真的出了错,只有认错和找出真相才能恢复普通人对法律的信任,才能避免出现第二个她,第三个她。”
“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嫁给我,本来就是委屈你。我不耽误你,你要是碰见更好的,也没事。”
“但我就求你,别不让我看孩子。我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事,你记得在孩子面前说我几句好话。”
说完,盛威用力抹了两把泥泞的脸,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听见背后太太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似乎还“哎”了一声,想要叫住他。
盛威没有停下,他怕自己泄了这股劲儿就会后悔了。
在警局里昏昏沉沉睡了半宿,早上盛威带着一身酒气上了去往李明哲老家培远市的火车。在车上他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挨着,姑娘时常捂鼻子,一脸嫌弃。他苦笑一下,跑去了餐车坐着。
得戒酒了,酒精会把脑子搞坏的,盛威在心里劝自己。他起码得活得像个人样,不能做个只会说漂亮话的混子。
晚上到了培远市,盛威为了方便,特意去离李明哲父母的厂子近一点的地方找了家招待所住。虽然他也查到了李明哲父母家的地址,但登记的年头比较久了,怕会搬家,找厂子会更准确一些。
他去厂子外面看了一眼,厂子里漆黑一片,没有开工,虽然是晚上,也有点不对劲儿。院子里杂草丛生,堆着不少垃圾,门房也没有守着的人。
厂子是不是不干了啊?盛威有点不好的预感。
那夜睡得不太好,招待所的床具肉眼可见的脏。半梦半醒中他想既然要离婚,他得租个房子,租个离警局进的小单间就行。
突然间好像又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没遇见太太时,将将就就,得过且过。可盛威知道这次不一样,他要明白一回。哪怕就是为了让太太看看,腿没瘸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
只是一直活得清楚明白,是很辛苦的事,如果可能,盛威很想能和何静沉对话,就算是鬼魂也没关系。他想问问她后悔吗,不能得过且过地活下去吗?
第二天起很早,盛威下楼寻觅早点,又一次到了李明哲家的厂子门口,却发现围了不少的人。人们倒是没有吵嚷,但很明显来者不善,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盛威没露头,也站在路边,吃起了大饼卷鸡蛋。
八点多钟,一辆小轿车从远处开过来,那群人一下子围过去,把车子都截停了。司机是个有些沧桑的男人,他下车企图和大家解释,但声音很快被人群的叫骂声盖过了。
盛威听见了“还钱”,“良心”这类词汇。
他擦干净嘴,从后面扒开人群挤进去,走到司机对面问:“你是李明哲的父亲吗?”
“我是。”
近看男人岁数应该也不大,可能还不到六十,却有种古稀之年的苍老,眼皮耷拉得厉害。
“我是警察,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哎哟,警察同志,我们真的不是不想还钱!再给我们点时间,我们肯定还!”
男人一听警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膝盖一弯,眼瞅着就要跪下。盛威知道他想多了,赶忙搀住他:“你别这样。”
要债的人们一听是警察,也不容分说开始念叨起自己被拖了工资,拖了尾款,乱七八糟的情况,盛威一个头两个大,他解决不了这些,可人都到了这里,总不能不维持秩序。他劝了半天,以有重要的事要和厂子负责人谈为由,让这些人今天先回去。他故意说得模糊,让人以为警察介入的是这件事。
那些人暂且回去之后盛威才对李明哲的父亲开口:“我来是为了别的事。你们的儿子,李明哲,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