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盛威总算调到了结案存档,档案里的资料如他所猜想,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之前推三阻四确实是因为程序,而不是档案有什么猫腻。
只是这份存档太干净了,每一份证词证物,每一张单据,每一份报告,都清清楚楚,各部门签字都齐全,合规合法合逻辑,按照这份档案里的东西确实能推出何静沉坐牢的结果,甚至五年都不算长的刑期。
可是盛威从前也不是没办过案子,这个档案袋里的东西一看就太干净了,这是最大的不合理,它看上去完全没有寻找,拼凑的过程,而是为了一个已知答案而顺利填写的答卷。用最少的笔墨,得到一个结果。
在这份档案里确实没有有关何静沉这个人的任何细节,她就是个扁片的人物。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不自觉对他人的孩子感兴趣,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酿成惨剧的女人。她不可怜也不可悲,她只是一个罪犯,不需要了解。
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从前盛威面对罪犯也是这个样子,警察的任务就是找到谁做的,抓住他,至于他为什么做,只要大致知道即可,无需去共情。可许是年纪大了吧,又或许是为人父母之后心态变了,盛威希望能搞清楚何静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而不是从生到死只剩下留在纸上空洞洞的记录。
那天结束和小陈的视频电话,盛威久久无法平静。如果何静沉的孩子真的是栾安洋的爸妈害死的,那她之后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和栾安洋在一起的?而栾安洋又是多么无心,才能埋怨何静沉放不下,觉得他们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时一样?
盛威的女儿遭遇的是单纯的意外,与他们两个都没关系,即便如此他们夫妻二人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他们总是不得不想,假如他们如何如何做,就能避免这件事发生。
当年何静沉应该也这样反复自责过吧,所以她才会在信里体谅受害者父母的痛苦,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她无意间导致孩子死亡,她不至于如此抵死不认。
盛威找到了何静沉儿子的就医记录,找到了宣告死亡的那家医院,以及当时接诊的急诊科的徐大夫。徐大夫忙完手里的事来见盛威,看了看病例,很快就想了起来。
“我记得这个孩子,我当时确实参与了抢救,可惜了。”
“过去这么久您还能记得清楚?”
“这样的病例本来也不多见,更何况当时那一家子确实挺可怜的,尤其是孩子妈妈,抱着孩子的尸体死活不撒手。最后孩子爸爸过去想把她拉开,她反手给了孩子爸爸一巴掌,然后公公婆婆不干了,差点打起来。还是我们医生护士给拉开的。”
“孩子的死因是哮喘?”病例上写得很简单,但孩子过往却也没有哮喘病史,盛威有点疑惑。
“是。不过主要原因是过敏。这个孩子是严重的过敏体质,对非常多东西过敏,哮喘是急性过敏引发的,送来的时候已经休克很长时间了。应该是发现晚了。”
“是谁送孩子来的?”
“是叫的120,还是自己开车送来的?”
“自己送来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徐大夫叹了口气,“也许先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告诉他们些应急措施,没准还有救。中间耽误太长时间了。”
“是什么过敏?怎么导致的?”
“当时没尸检,具体是什么东西还真不确定。问的时候爷爷奶奶说临睡前吃了点水果,是好几种切成块放一起的,孩子爱吃水果,吃了不少,然后就去睡了。然后奶奶去收拾东西,爷爷好像打了个电话,都没太注意他。等再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好了。”
“所以,是爷爷奶奶导致……”
“应该是,老人带孩子……哎……”
“关于这一家人,您还记得些什么?任何小事都行。”
徐大夫蹙着眉想了半天:“夜间急诊太忙了,都是急茬的,后来我就又去忙了……哦对了,想起个事儿,孩子妈妈主动问能不能捐器官,都快签字了,爷爷奶奶冲过来把表格撕了,不让捐,还骂她疯了。”
“最后呢?”
“我们当然不能勉强,让他们好好商量。最后也是没捐,把尸体接走了,孩子妈妈没和他们一起走。我没在,后来护士说她在屋里哭了好久。”
从医院出来,盛威突然觉得有些疲惫,走了几步就不愿再走,在便道牙子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回头看了看医院,最后也只是夹在手指间没有点。
天更冷了,他穿得太薄,风往骨头缝里钻,换作从前太太一定会叮嘱他加衣服。每次变天,太太都会先一步把一家人合适的外套找出来。家里虽然是双胞胎,却不愿意穿相似的服饰,他们尊重孩子的个人品味,买了两只单独的衣柜,两个女孩总是打扮得很不一样。可如今那个无用的衣柜就显得太刺眼了。
是不是应该丢了呢?盛威突然想。
何静沉想捐孩子的器官大概是想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比起其他高尚却遥远的想法,这个更直接。只是这点微末的心愿也不能得到满足,其实她也不见得是一定要捐,她只是病急乱投医,然而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不能得到一点温柔对待,她那时候应该很绝望吧。
会绝望,会委屈,是因为她是个好人。她的理智告诉她,老人也不是故意的,她不能责怪他们杀人,可她的情绪却告诉她,是的,她的孩子是被他们杀死的。
难以想象那段时间何静沉的内心有多煎熬。
而栾安洋居然还想着“没有夫妻生活”和“她出轨了”,并且很可能在何静沉还没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时就已经和现在的太太搞在一起了。
难道,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差别就这么大吗?
想到这里盛威把烟插回口袋,略显艰难地站起来跺了跺脚。他决定回家看看了,他不想在太太和女儿眼里也变成“栾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