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女儿正坐着轮椅在客厅，抬头看见他进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又转瞬消失了。女儿原先头发很长，做手术全剃光了，现在又长出了一大截，显得有气色多了。
“我回来了。”盛威换了鞋，喊了一声。
太太没回答，只是从厨房走了出来，在餐桌椅子上坐下。盛威觉得她又瘦了点，看起来病恹恹的。
“你看我买了什么，”盛威努力调动情绪，提了提手里的袋子，“都是你们爱吃的，我去装起来，晚上吃这个就行。”
他去厨房把吃的一样样倒进碟子里，背后的女儿操控轮椅到了厨房门口，终于开口：“爸，这几天你在忙什么？”
“我忘了和你们说，我又被调回刑侦科查案子了，所以这段日子会比较忙。”盛威转回身，脸上堆满笑容，用手捻了一块鸡米花递到女儿嘴边，“好吃吧？”
女儿笑着点点头。
“你先吃点，剩下的一会儿我再炸一下，没关系。”
把盘子放在女儿手里，盛威走出去，坐到了太太对面。两个人对视了良久，太太微微叹了口气，问他：“怎么突然就调回去了？”
“前一阵闹市区跳楼，你知道吧。”
盛威的太太立刻紧张地看了女儿一眼，发现女儿似乎没有在听，才微微放松下来。自从女儿出事，他们都不敢提生死，更不敢提自杀，怕挑动女儿脆弱的神经。
她轻点了下头，代表知道。
“上面让我去重查当年的案子，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是就查这一次？还是真的调回去了？”
太太一针见血，盛威有点语塞：“还、还不确定……”
“说白了，就是这个案子棘手嘛。要是当年真的有问题，你的领导同事都会知道，他们清楚什么都查不出来，才会丢给你去干这受累不讨好的事。”
“话是这样说……”盛威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你知不知道家里一堆事，你现在是想当甩手掌柜了？欢欢每周要去复健两次，还要定期复查，她的学习也要补，需要人盯着。我必须回去上班了，再请假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光靠你一个人的工资够吗！”
压抑良久的不满终于喷发出来，太太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以前他们从来不会谈这些，从认识那天起盛威的工资就没有太太高，也是他顾家里比较多，他们很少因为这种事情起矛盾，也很少为钱发愁。仔细想想，盛威虽然接送孩子，偶尔也做饭，收拾卫生，但这个家庭是他的太太主导的。
盛威很愧疚，他也想更多的撑起这个家，可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突然意识到太太是希望日子可以回归正轨的，但同时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剧变之下，人也会坍缩成另外一种样子，他们没办法回到过去了。就像女儿身上那些伤疤一样，有再高级的美容技术，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你可以去上班，我不可能不管欢欢，实在不行我就把她带到局里去，没有哪儿比那更安全了。”盛威缓缓地说着，不知为何心中满是惆怅，以至于眼睛发胀，“但这个案子我一定要查下去，也算是……”
“带到你那儿去？亏你想的出来！”不等他说完，太太就拍桌子站了起来，“行，你去查，你去追求你的理想，我们不妨碍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盛威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破碎吓了他俩一跳，他俩同时转头，看到女儿把盘子砸在了地上，然后飞速推着轮椅回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撞上了门。
父母两个人愣了愣，同时泄了气，整齐划一地坐回了椅子上。
“给我点时间，我尽快，好吗？”盛威再一次尝试，伸出手握住了太太的手，太太想挣脱，没拗过他的力气，“我不是为了理想还是什么，你就当是为人父母的一点同情心，那个跳楼的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六年前的受害者家庭也失去了孩子，他们都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痛苦。既然现在我有可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想去做，不然很多人都白死了……”
太太的手在盛威的手下面握成了拳头，她将头偏到一边，拼命忍着，眼泪还是滑落了。
“我不会让我们的女儿白死，那起事故的责任方，无论如何我都会咬死不放。但我也不能看着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你还记得六年前那个男孩吧，如果杀他的凶手真的还在逍遥法外，你也会觉得难过的，对吧。”
“反正啊……你就会讲……”盛威的太太终于把手抽回来，双手抹了下眼睛，“我知道自己拦不住你，我从嫁给警察那天就应该知道对你来说警察的职责肯定要比夫妻儿女更重，我不是不能接受……我以为自己不是不能接受……可是，可是……”
她用力叹了口气，想把眼泪咽回去，不料却突然崩盘，哭得更厉害了。盛威走过去，站到她的旁边，将她的头贴到自己的腰前。
没有遇到坏事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幸运，且足够坚强，以为自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其实根本不可能，人总会被打败的。
所谓的为母则刚，为父则强根本就是毒鸡汤，人要是有了软肋，反而更加不堪一击。
第二天早上盛威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都没说什么话。直到他起身要收拾碗筷，太太终于开口：“你走吧，干正事去吧。”
盛威端着碗筷顿了顿，还是转身回厨房一个个刷完，才到门口换鞋准备离开。他抬起头看到衣架上挂着他的厚外套和冬天爱戴的围巾，他穿戴严实，对女儿笑了笑，摆手道：“欢欢，爸爸去上班啦！”
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又转头回去了。
他苦笑着垂下手，转身离开了家，尽可能将门不出声响地碰上。
女儿这个时候最需要他，也许错过了这个时期，他们此生都难以亲近，盛威很明白。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值不值得，转念一想是肯定不值得的，死去的人连个锦旗都不会给他。
但如果要用一个案子给自己的警察人生收尾，这个案子也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