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了两天,盛威还是决定再去见一次崔之敬。
如果崔之敬还是不愿意说,盛威也能理解,毕竟已经退休了,不想惹这个麻烦,但他难免会失望。以前就算是有万般不得已,但现在那个蒙冤的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了,他不相信自己曾经那么敬重的一个前辈内心会毫无波动。
只要崔之敬肯对他透露一点,一点点隐藏的线索,或是一点点敌人的身份,盛威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他带了点礼物去敲崔之敬的门,崔之敬看到他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让他顺手关门,就先一步进屋了。
盛威跟着进了书房,看到茶桌上还放着何静沉那封信,很显然刚刚崔之敬还在看。他心里有了点底,至少崔之敬对这件事是很在意的。
注意到他的眼光,崔之敬也看到了那封信,随手折起来塞回了信封,边倒茶边问:“有什么事吗?”
“还是那件事。”
盛威也没多寒暄,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查到的不对劲儿的地方,以及自己的猜测都和崔之敬挑明了。崔之敬听得很认真,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盛威犹记得自己跟着他的那段日子,他也是个凡事冲在前面的带劲的人,怎么一晃就变得暮气沉沉。
听完盛威的话,崔之敬毫不意外,他偷偷深呼吸了好几次,想放下却又放不下。事到如今他再去说过去的真相,就等同于打自己耳光,他一生的成绩,他的光荣退休,都会因为这个污点而不在。
可是他毕竟已经是一只脚迈进土里的人了,那些虚无的名头,和一条鲜活的人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错误已经铸成,哪怕弥补也换不回那条命了,难道他不该认个错吗!
在盛威来之前,崔之敬就已经挣扎了好一阵子了。准确地说,从何静沉自杀,他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如果盛威再也不来,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今倒是给他解脱的机会。
“把存档拿来给我看看。”下定决心后崔之敬平和地开口。
虽然不合规矩,眼下盛威也顾不得那些,他把结案存档递给了崔之敬。
崔之敬随手翻了翻就还给了他,苦笑一声道:“这里面的东西很多都不是我写的。”
“是说执笔,还是内容?”
“都是。”崔之敬又看了看盛威记录的那几个证人的说法,微微点了点头,“真实情况和他们说的差不多,他们没记错。当时确实有不止一个人拿着何静沉的照片说像她,但并没有人咬死就是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盛威认真地说,“您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从您这里获得的信息。”
“我倒不是在乎这个,”崔之敬笑着摇摇头,“我就是觉得我也未必帮得上你。”
随后崔之敬和盛威讲了当年办案中遇到的情况,这么多年了,当年每个出问题的环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得不承认,这些年里他从未真正放下过那件事。
可笑的是即便如此盛威第一次来找,给他那封何静沉的绝笔,他也仍然满心惧怕,只想推脱。安逸日子过太久了,谁愿意曾经撞的鬼又卷土重来。
但从那之后崔之敬就惴惴不安,鬼就是鬼,它只要存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人都会觉得自己不安全。直到那天得知何静沉死了,他再重读那封信,终于明白何静沉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做过亏心事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晾晒。
当年的案子并不复杂,崔之敬开始也以为很快就能破案。天台只有学校内部的人知道,能进入,就算校方说谎了,天台的门没锁,外人进入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嫌疑人肯定就在案发当时在幼儿园内的人里,并且调查方向是偏重职员那一面的。
第一次现场取证,找到了几枚时间近的指纹,其中有死亡儿童的,也有大人的,大人的指纹没有案底,崔之敬打算让所有人都来比对。正在联系那些人来比对指纹,技术科突然又带来了一组证据,说是带人去现场二次勘察了,并且说是局长亲自下的命令。
崔之敬去问了局长,局长只说是觉得案情紧要,未免疏失,还是多查几次的好。本来多次勘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崔之敬也没太在意。
然而这第二次勘验竟又获得了两枚新的指纹,其中一枚在门上,另一枚在天台边,就在孩子坠楼位置附近。崔之敬当时就奇怪,这么清晰,位置这么重要的指纹,怎么可能漏采,但他也不想毫无证据就去怀疑同事,只能先查着看。
与此同时更多的证词将何静沉从众人之中推了出来,如盛威查到的那样,有不止一个人觉得自己看到她上天台了,并且她确实是下班后去而复返,回到幼儿园又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崔之敬把幼儿园的员工都找来对指纹,结果发现那两枚后找到的指纹就是何静沉的。这样一来从程序上来说他们不得不把何静沉暂时扣留,接受调查。但那个时候崔之敬觉得何静沉不是凶手,因为一切都太可丁可卯了,根本就是有人安排好的,何静沉非得是凶手才行。
最开始崔之敬心里也憋着气,他想要查出真相,他甚至直接问了何静沉有没有得罪谁,是不是有人要害他。他查了何静沉的口供,确认何静沉确实是去买贴纸,那个孩子的杯子上也确实有贴纸,按时间来算,她如果想杀那个孩子,必须一路不停,小跑着上天台,绝对不是什么悠闲透气。
可这只是推测,也做不了证据,崔之敬想继续核查其他人的指纹,就在这时局长拐弯抹角催他快结案。
他还和局长吵了一架,说现在这样结不了案。没过几天局长突然带他去市局开会,会议结束,市局的一个领导突然问起这个案子,长篇大论和他说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不好,还是早点结案比较能稳定家长们的心。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崔之敬毕竟年纪不轻了,他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上面”有人授意,既然有了嫌疑人,就要快点结案,让尘埃落定。
至于那个“上面”是谁,崔之敬不敢问。他觉得局长也未必知道,同样也不敢问。
回局里的路上,局长劝他说:“现在证据不是有的吗,又没有其他嫌疑人,我们又不是要冤枉她,只是略微提提速。”
“可是……”
“老崔,马上就退休了,到时候我请客,大家一起去搓一顿。”
崔之敬的心里很乱,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他确实快退休了,他可以拧,可以一查到底,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可最后他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手底下那些孩子怎么办,还有好几个是毕业没几年的,他们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谁,以后的路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