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前面那个凉亭休息一下吧。"林宁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指着十几米外一座古朴的六角凉亭说道。
虽然一直待在杭州，但林宁来北高峰的次数不多，大一那年，和社团成员一起在这里拍过一张集体照；大四毕业前夕，他和室友们在这里告别。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来过了。
今天是周六，林宁和上次在医院遇到的女生一起来爬北高峰。
林宁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医闹，还觉得心有余悸。
据事后新闻报道，医闹事件的起因是一位患者术后心脏破裂去世，家属接受不了，咬定是医疗事故，情绪失控之下，赶到心内门诊对医生进行报复。林宁当时正好站在心内科和神经科的走廊交界，行凶者从右侧电梯冲上来，见人就砍，要不是那位女生拉了他一把，刀可能就会劈在他肩膀上。
这场恶性事件导致三人死亡、八人重伤。
遇害者中还有一位正在门诊的心内科顶尖专家，行凶者闯进来就砍了他的颈动脉和心脏。但令人唏嘘的是，这位专家根本就不是患者的主刀医生，他和患者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真正做手术的医生今天轮休并不上班。行凶者发泄完暴行后，从门诊大楼三楼跳下自杀。
“学长，帮我开一下吧。”女生笑盈盈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女生名叫施英，虽然也是浙大学子，但她是物理学院的博士研究生，今年刚博一。
所以，那一声“学长”，对施英而言或许是礼貌与习惯，但对于林宁，却像是一种温柔的错位，让他莫名觉得受之有愧。
那天，林宁出于感激，请施英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气氛起初还有些生疏，可聊着聊着竟发现两人不仅是同校，更同样扎根于物理，他们因此越聊越投入。
那顿饭之后，他们的联系便悄然多了起来。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相约过四次了，前三次都是吃饭，地点从医院附近的家常小馆，到城西安静的咖啡餐厅，一次比一次亲近。
每次林宁请客，施英总会认真地坚持回请，并说下次就该轮到林宁了。语气半真半假，却恰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就这样，你来我往，理由充分、节奏恰好。
施英的生活，是林宁一度憧憬却最终失之交臂的人生。那种生活对他而言，像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明亮，耀眼，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既然不能亲身抵达，那么靠近散发着那光芒的人，似乎也能慰藉几分内心的渴望。这也是林宁忍不住与施英接触的一个原因。
但最近，林宁总隐隐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暧昧。
就像现在，林宁不觉得施英会拧不开一瓶水，以她当初在医院猛地拽开他那一下的果断和力道，林宁甚至猜想过她是不是练过什么格斗技巧。
不过林宁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接过了水瓶，指节稍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瓶盖应声而开，随后递给了施英，“给。”
“谢谢学长。”施英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她伸手去接矿泉水瓶，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林宁的手背。
林宁的呼吸顿了一刹，内心激起一阵极细微的异样。
可施英那触碰短暂而坦然，唇角的笑意温煦又自然，没有丝毫犹豫或局促，仿佛这只是日光倾落、山风拂衣一般理所当然的事。林宁所有未成形的惶惑，倒被这不容置疑的落落大方悄然按了下去。
“学长，爬了这么久，你该饿了吧？”施英在凉亭的木凳上坐下，顺手拿出一个塑料袋细致地铺开，然后低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方正的保鲜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块定胜糕，旁边还挨着一袋卤鸭翅。
林宁一眼就看出这是施英在学校后街买的，而整条街上，林宁最喜欢的就是那家做了十多年糕点的“毛记糕铺”。他曾在无数个晚自习结束后的夜里，揣着一块热腾腾的定胜糕走回宿舍，甜糯的米香能扫尽一整日的疲惫。他没想到施英竟也买了这一家，更巧的是，偏偏就是他最认的那一味。
林宁细细回想起来，施英似乎自相识以来就有一种与他难以言喻的熨贴。这也是林宁这几日以来，心下微动的原因。
就像前几次吃饭，看似是施英利落地拿了主意，点的也并非他熟悉的菜式，可每一道入口，咸淡辣甜竟都精准地落在他偏好的刻度上。
最让林宁心头微颤的是，在医院初遇那天，施英身着一袭淡黄色的短裙，裙摆随动作轻扬时，上面精致的白色小花在光线下流转。那一幕，与他童年时在泛黄书页间读到的、于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的公主形象，几乎严丝合缝。
施英就这样，以一种安静又不容忽视的方式，恰如其分地嵌进林宁的心底。
“我记得你是四川人吧？”林宁拿起一块定胜糕，语气里带着些许好奇，“怎么也喜欢吃这个？”
“说实话我吃不太惯这个，有点太甜了。但我记得上次路过糕饼铺子时，你多看了两眼橱窗。我猜……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我就买了。”施英闻言笑了起来。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却让林宁握着糕点的指尖微微一顿。
“从四川到杭州，不习惯吧？”林宁转移话题道。
“倒也还好，我对吃住不是很在意。”施英唇角弯起一个略显无奈的弧度，“真正让我觉得吃力的，是这边的学业节奏。课程推进得快，知识密度也高，我总觉得……有点追不上。现在每天都要花大把时间预习、复习，才勉强能跟上。”
“慢慢来，总会习惯的。”林宁轻声安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你可以找其他学校的公开课或者经典教材来看看，这样效率会高一点。”
浙大老师讲课节奏很快，PPT也常常只是把课本里的公式、定理机械地摘抄一遍。或许是因为许多老师将重心放在科研上，教学成了副业。
但是这往往导致学生听得一头雾水，只能靠课后自己一点点啃。
林宁刚入学时也极不适应，面对抽象的公式和跳跃的逻辑，他几乎每晚都在自习室熬到深夜，反复推演、查资料、看视频，才勉强跟上进度。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搜到清华大学一位教授的讲义，才明白那些在浙大课堂上被一笔带过的知识点，在别的体系里竟被拆解得如此清晰、层层递进。
从那以后，他开始主动搜集各大高校的优质教学资源，学习的节奏也终于慢慢顺畅起来。他觉得是教学方式的差异，让理解变得艰难，知识本身是相通的，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再陡的台阶，也能一步步走上去。
“所以我才特别佩服学长，”施英抬起头，目光真诚，“你学得那么好，年年都能拿到国奖，真的厉害。”
林宁却只是淡淡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有什么可佩服的。你已经是博士了，而我只是个本科生，该是我佩服你才对。”
“这不一样，”施英摇了摇头，“你本科就是在浙大这么好的平台起点。我本科只是普通双非一本，是拼尽了力气，通过考研勉强挤进这里的。不过学长，你学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接着学下去呢？”
第一学历是一张撕不掉的标签，无论将来是走科研还是去求职，它总会成为别人衡量你能力的第一把尺。学术圈看重出身，求职市场迷信第一学历，哪怕你后来跑得再远，也总有人不忘回头问你本科是哪儿毕业的。
“当老师也挺好的。”林宁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想继续科研吗？”施英一反常态地追问。
“如果真有那种机会的话……也许吧。”林宁笑了笑。
“一定会有机会的。”施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随后侧过头，眼里带着一点狡黠的光，“学长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前在学校里，肯定有不少女生偷偷喜欢你吧？”
林宁闻言，嘴角那点尚未消散的笑意微微一顿，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没有的事。”
其实林宁到现在都没有谈过恋爱，大学前几年，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和实验室，后来母亲病倒，更是奔波于医院和学校之间，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女生。
“那她们真的是没眼光。”施英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开玩笑，“要是我的话，才不会让你这么优秀的人，轻易就从身边溜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