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晚6点10分，杭州炎山高级中学。
高二物理老师林宁，正在会议室里整理年级组会的资料。
“哟，林老师这么早就来了？我这刚吃完饭晚了一点，让你一个人忙会前准备，不好意思哈。”行政处的吴老师匆匆赶来，顺便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没事。”林宁没有抬头。
这样简短甚至冷漠的回应，让吴老师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她略显窘迫地轻咳一声，才走了进来。
林宁入职已经一年多了，却始终很少与人来往，同事们私底下都说他有些不合群。
其实，当老师从来不是林宁的第一选择。两年前，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上讲台。
毕业于浙大物理系的林宁，在校成绩非常优异，大学四年绩点始终稳居专业前5%，年年都拿国家奖学金。那时候的林宁，面前铺展着两条令人艳羡的学术道路，保送直博或者出国留学。
可是家庭的变故，让林宁的人生又一次出现岔路口。
林宁的母亲，在他大三那年突发脑溢血，虽然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右半身瘫痪，语言功能丧失，生活不能自理。
当时处于迷茫期的林宁，找正在读博的学长聊了一整晚。
然而学长却对他这样说：“做科研，不挣钱。尤其是我们学物理这种基础学科的。如果你家境好，我很支持你。可是如果像你这样家境普通，甚至需要尽早工作来反哺家庭的，我只能说这条路很苦。我不是在打击你，只是希望你能更理性一点。”
确实，现实从来不是那座与世隔绝的象牙塔。
就算熬过了实验数月毫无进展，也挺过了论文被顶刊屡屡拒稿，一个刚毕业的物理学博士，起薪可能还不到同届进入投行同学的三分之一，熬到副教授、研究员，收入也远不及金融、人工智能等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
更残酷的是，国内科研岗位都已经高度饱和，选择坚守学术，面临的只会是漫长而激烈的竞争和“非升即走”的巨大压力。
因此，纯粹的科研需要强大的家庭支持作为后盾。
在经济上能支撑前十年低收入阶段的基本生活，在精神上能理解你长期伏案工作、无暇顾及家庭的状态。
否则，当学术探索的艰难与生存现实的残酷双重夹击时，会让人陷入身心俱疲的困境。
林宁热爱物理，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下头颅。
但当林宁终于下定决心放弃学术时，却发现物理系的本科培养方案，从课程设置到培养目标，根本就不支持学生本科就业。无论选择专业对口的微波硬件、医疗设备等，还是转行进入金融等领域，对学历的要求都是硕士及以上。
而林宁的情况更加尴尬，他的右手因为童年意外而略有残疾，无法胜任精细操作或者高强度工作。即便攻取了硕士学位，当前就业环境下，进入待遇较好的企业也很困难。
成为教师，是林宁当时唯一的选择。
“哎呀，林老师，这不行的。”吴老师突然俯身朝向桌子的纸杯，眉头微蹙，脸色变得认真，“你这水倒的太多，待会儿端起来肯定会洒。咦，这杯又太少了。”
林宁闻言微微一怔，转过头望向自己倒的水杯，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不满于林宁的态度，吴老师的声音高了一些，“我们态度还是要认真的呀，准备工作最重要的呢就是细致，水倒七分满，还是我来吧。”
“好。”林宁后退了两步。
这个反应显然出乎吴老师的意料，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个，你看，纸杯上学校的logo应该全部朝外面，今天这个会还好啦，要是改天有其他领导在的话，这些疏忽可太不尊重人了。”
只是一场年级组会而已，林宁觉得那些注意点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但在这个体系里，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林宁轻轻推了推眼镜，把眼睛从会议室墙上挂着的\"细节决定成败\"标语上移开，他从内心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然而，他没有想到，今天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上次月考，物理学科的成绩整体表现都很不理想。”会议开始不久，在年级主任简单完成开场流程后，教务处副主任李启就直接开口说道。
李启平时一般不参加年级组会议，在座的老师们也是直到会议开始时，才知道他今天会出席。
“林老师，我想你知道原因的吧？”李启将投影仪的画面切换到了物理学科的分析图表，对着林宁说道。
林宁带的三个班级，物理平均分全部排在年级末尾，最差的一个班甚至比平行班低了8.3分。
林宁握紧了手中的笔，高二的物理目前主要讲的是电场和磁场，林宁不明白这么简单的知识点，为什么他的学生就是学不会。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次垫底了，家长的投诉电话都快打爆了。”李启用目光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林宁，“林老师，我希望你能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教学态度。”
其实，林宁的教学态度并不差，在第一年的期中考试后，他就发现自己深入原理的讲课方式，让大多数学生难以消化。
因此他放慢了讲课节奏，开始像其他资深教师那样，把复杂的物理公式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甚至牺牲周末时间，把每个章节的知识点整理成思维导图，复印给全班学生背诵。
但就算这样，林宁所教班级的月考成绩依旧上不去，课堂上始终有学生在沉默与走神。
物理在林宁眼中是宇宙的语言，是逻辑与美的结合。可在他学生的眼中，物理只是枯燥的公式，是死记硬背的负担。
“这样吧，下周一之前，你出一份详细的教学改进方案，我们一起过一下。”李启将自己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刚来学校不久，需要时间适应是很正常的。但这个过渡期要尽可能地短，毕竟我们做老师的，要为每一个学生的未来负责。”李启转向坐在一旁的陈老师，“陈老师，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可以帮帮林老师。林老师有空的话呢，也可以去陈老师那里听听课，取取经。好了，我就说这些。”
散会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林宁一声不响、走在人群最后。陈老师原本想主动上前寒暄两句，毕竟自己现在算是结队帮扶了，可看到林宁严肃的表情，以为他心情不好，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跟上其他老师的队伍。
但林宁并不是在不满或赌气，而是在认真思考怎么才能提高成绩，李主任的那些话说的是事实，在其位尽其责，林宁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学生的一生。
突然，一声轻唤从背后传来，“林老师。”
林宁回过头，看到自己班上的李思琦正半躲在走廊立柱后，自己刚刚太专注了，没有看到她。
“什么事？”林宁看到李思琦的手指一直不安地绞着校服衣角，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来办公室说吧。”
“我看到李主任去你们会议室了.......”李思琦站在林宁的办公桌旁，声音很轻，目光扫过周围埋头批作业的其他老师，咬了咬下唇才继续说，“对不起林老师，我根本没想换班，我的朋友都在这个班。而且我其实特别喜欢您讲课，就是.......就是有时候讲得太深了，我跟不上......都是我妈，她看我月考物理才72分，非要找李主任调班......害您被李主任骂了吧？”
原来李启是因为这件事才来年级组会的，林宁反应了过来。不过，李启在会上并不没有直接提到调班的事，林宁不清楚后续会怎么处理。
“没有，”林宁对李思琦笑了笑，“我的课让你们听不明白，是我的问题，我以后一定改进。至于换班的事，如果你觉得换了班对学习更有帮助，老师完全支持。没有什么比你们的成绩和未来更重要。”
“不.......我不想换班。”李思琦眼眶有些发红。
“没事，那不想换就不换。”林宁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不会安慰一个女孩，“你先回去吧，有结果了老师会通知你的。”
李思琦站在原地，瞪着眼睛看了林宁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离开，书包带子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轻弧。
林宁长呼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感觉这一天似乎什么都没做就很疲惫，此时，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随即亮起，有一封未读邮件。
那是他大学的邮箱，平日里用来追踪前沿物理研究、订阅学术期刊推送，几乎收不到任何私人邮件。
“物理是宇宙的语言”----七个字在邮件标题中加黑显示着。
林宁的手指不自觉地点开邮件，发现这是一封邀请信。
“王宁，你好。
我诚挚邀请你来至理高能物理研究所就职。
你的老朋友，宋维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