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宁打了辆车，跟在施英的后面。
那辆黄色的跑车，驶过杭城渐暗的街巷，一路向东。四十多分钟后，车子最终停在了西湖区北山街40号。
这是一栋始建于上世纪初的欧式风格别墅，为私人所有。
别墅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穿着风格都偏正式，多是衬衫、西裤或得体的裙装。
施英下车后，几乎没有停留，便和身旁那位男子一同进了别墅。
门内传来低语与钢琴声，这里正在举办一场画展。
林宁从车上下来，脚步微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棉质短袖衬衫加水洗蓝牛仔裤，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迟疑片刻，刚想缓缓上前，却被门口侍者礼貌拦下，这是一场私人画展，需要邀请函。
林宁站在门外，只能用目光追随着施英与那名男子的身影。
他在回忆刚刚他们的举动，没有挽手，没有靠近耳语，甚至连并肩行走时的距离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也正因如此，林宁直到现在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施英来这里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许事实并不是他表面看到的那样。
抱青别墅依湖而立，南面正对开阔的西湖，林宁在西湖边的石阶上坐下，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看着里面人影晃动。
他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正缓步穿行在一楼展厅的施英。
她高挑的身影在射灯下投下淡淡的影子，时而驻足在一幅画前，时而与人点头交谈，神情从容，举止得体，与那位同行的男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宾客。
可没过多久，她悄然转身，避开人群的视线，穿过安静的楼梯间，径直上了三楼。
林宁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看到那位男子仍停留在一楼的时候，紧锁的眉头竟然舒展了几分。
他坐在夜色里，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懊悔。女孩子戴假发怎么了？或许只是想换个风格，化妆、穿裙子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还有那个男生，一起来画展又怎么样呢，他们或许只是同行，只是礼节性的陪伴，自己在消沉气愤什么呢。
三楼并未设展。整个大厅空旷安静，中央有一张点心桌，摆着几瓶已经开封的香槟与水晶杯，上面还有一些简单的糕点。这显然是主办方设置的休息区，专用于画展中后段的交流与招待。通常只有在观展一段时间后，宾客们才会聚拢过来，交流作品与收藏。
回过神来的林宁，腹中一阵咕鸣响起，他想起来从下午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可是施英并没有在点心桌前停留，而是打开玻璃门，来到阳台。
林宁看到施英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几分钟后，她停下脚步。阳台外立面由一列列石质立柱支撑而起，柱与柱之间镶嵌着深色的铁艺栏杆，施英站在右侧第三根立柱旁，微微侧身，一只手轻轻搭在冰凉的铁栏上，身形轻倾。
施英的动作并不突兀，像是鞋跟松了需要整理。但让林宁疑惑的是，她的神情透着几分谨慎，她的眼神快速扫过四周，像是在确认是否被注视。
林宁从未见过这样的施英，心头那股陌生感再度漫了上来。
而且，林宁所处的湖畔仰角望去，施英的视线并未落在脚边，而是在凝视栏杆两侧那几颗距地面约半尺高的固定螺丝，右手指尖也正在向固定螺丝所在的位置靠近。
外墙的石柱凸起和缠绕的藤蔓遮挡了林宁部分视线，他看不清施英究竟在做什么。
林宁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心跳微快，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很快，三楼阳台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对母子走了出来。
施英闻声后回头，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直起身体，望向远处的湖水。
小孩约莫七八岁，牵着母亲的手，嘴里兴奋地嚷着什么，脚步轻快地就要往施英所在的栏杆边跑。可施英正立在那处，像故意筑起一道屏障。
男孩跑到近前，脚步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她，又拉了拉母亲的手，只得绕到旁边一段空着的栏杆前。他踮起脚，小手扒住扶沿，努力探头望向湖面。
又有两三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推开门时带出一阵淡淡的酒香。或许是展厅内人多，空气渐显沉闷，出来透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在看到一位约三十多岁、穿着素雅的女子出来时，施英的肩颈几不可察地一紧。
随着宾客陆续聚集，阳台上的空间变得愈发局促。素雅女子身边围着几位宾客，一行人在施英不远处停下，交谈声低低响起。
就在这时，天际骤然传来一阵轰鸣——一架军用训练飞机低空掠过。
“妈，快看！是飞机！”刚刚那位男孩兴奋地喊，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激动。
阳台上的众人几乎同时抬头，目光追随着那道疾驰而过的光影。就在其中一位宾客仰头的瞬间，手一抖，杯中酒液倾斜，几滴飞溅而出，落在素雅女子的裙角。她轻“啊”了一声，下意识后退闪避，却没料到脚下一空，阳台边缘微微凸起的石板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后倾倒，直直朝着施英的方向摔去。
施英向前伸手一揽，及时扶住了那女子的手臂，动作利落，仿佛本能反应，做完这些后，脸上浮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林宁远远望着，施英从回头扶人到展露笑容，不过一瞬之间，那表情转换得极快，显得刻意，甚至有点假，可林宁细想之下，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微笑的。
可就在这时，男孩为了换个角度看清飞机，见施英这边恰好空了出来，便兴奋地扑向那栏杆，双手一撑，整个人欢快地挂在上面，双脚离地晃荡着，仰头大喊：“我看到飞机了！”
谁也没料到，那看似坚固的铁质栏杆竟然早已锈蚀松动。男孩这一挂一靠，只听“咔”的一声闷响，金属扭曲断裂，整段栏杆竟从石柱中脱出，轰然向外翻落。
林宁怔在原地，心跳仿佛骤然停滞。
最先崩裂的，就是施英方才凝视良久的那颗固定螺丝！
男孩来不及惊叫，身体已随栏杆一同坠下。他母亲目睹此景，魂飞魄散，尖叫着冲上前想拉他，却因慌乱中踏空，自己也失去平衡，从三楼直摔而下。
“砰—砰—！”
两声沉闷的撞击几乎同时响起。
阳台上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冲向栏杆边缘俯身查看，有人慌忙拨打急救电话，现场一片混乱。
施英回过头，目光盯着那空缺的栏杆缺口，右手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方才扶人后微微抬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