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终于鼓足勇气来到半兽人的病床前。
一看到老师的样子，他就后悔不迭。他自以为自己人未到，送来的那些“营养料理”还是能帮老师恢复元气的。可事实上，手术后的老师经常恶心呕吐，沈默送来的饭菜几乎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了出来，全靠营养针续命。
沈默这两天避而不见，也是怕老师给自己施加过往的压力，可老师因为开了胸，还在“练习”咳嗽，根本说不出话来。
沈默内疚不已，端起自己刚熬好的补心的乳鸽汤喂给老师。
想不到老师竟然喝了下去，没再呕吐，随后又吃了一点汤里面的鸽子肉。
“太好了，医生说需要补充蛋白质，可老师一直补充不进去营养，这下子就要好转了。”同学们欣喜道。
照顾了老师一天的同学们纷纷离去，剩下沈默一个人一勺一勺喂老师。喂到半碗汤喝下去的时候，老师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沈默。”
沈默心里一颤，握住老师的手。
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一直到十五岁之前，都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玩耍。每天放学后，到大学食堂去给父母打饭，和他们一起吃饭，然后独自做完家务便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后，就一个人看电视，等爸妈回家。父母两个人都经常在办公室、实验室通宵不归，他不敢睡觉，便开着电视，多少个夜晚陪伴他的都是电视里的雪花。
小时候，不敢看别人爸妈带孩子出去玩，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怎么过的周末，怎么过的节日和生日。
可遇到半兽人之后，他生活中多了一位长辈无微不至的关爱。有好吃的，半兽人会带沈默到宿舍里分享，有好的参考书，半兽人也先拿给沈默。半兽人会时时刻刻鼓励沈默，不论是沈默的实验报告还是课后总结，课上提的问题还是学校活动上演唱的歌曲，都能让半兽人发现其中的闪光点。
是他告诉沈默，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激情的事。
所以他在法国读了三年预科都没读下来的时候，毅然决定跟随本心，去学厨了。
可以说，这世界上只要提到“温暖的父爱”，他能回忆起来的一定是半兽人搭在他肩上的温厚的手掌，和半兽人温暖鼓励的眼神。
“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了？饮食正常了吗？哟，喝了半碗儿汤啊，恢复得不错。喉咙还疼不疼，疼是正常的啊。家属，术后三天才能拔尿管，慢慢可以练习一下咳嗽，防止肺部感染。咳嗽时需要抱枕头，同时佩戴束胸，保护胸骨。”熊芊芊带着几个学生进来，打断了沈默的回忆。她语速极快地交待过后，就去下一个病房了，仿佛根本和沈默不熟。
“其实，她这一年一直很内疚，你去找她谈谈吧。”半兽人恢复了一点后，劝沈默。
“谈什么？”沈默心里咯噔一下，班上同学很多都希望他们能复合，半老师不会也这么想吧？
“原谅她的失误，这样她以后能安心地救死扶伤。”半老师道。
“您不怪我和她分手？”沈默有些惊讶。
“我无条件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半兽人道，“有时候，和不适合的人分手，才是对双方更负责任的选择。”
沈默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在半兽人眼里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原谅。原谅自己任性，没有继续读预科而是悄悄学厨，原谅自己在不恰当的时候提分手，原谅自己在发现主刀大夫是熊芊芊的时候，没有坚持换一个主刀大夫……
这天早上不到六点，文倩就闻到厨房一阵浓郁的香味。拉开一条门缝，只见沈默烙着酥脆的煎饼。煎饼烙好之后，他用纸包上，匆匆出门了。居然没有做自己的，这让文倩不由得有些忐忑，牵起枸杞，就悄悄跟了出去。
沈默拿着刚烙好的煎饼赶到的医院门口时，熊芊芊已像往常一样，下了夜班在路边等车。天还没亮，这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说来也怪，沈默家就住这条街，熊芊芊上班也在这条街，可是这一年来，两个人一次也没有偶遇过。
“还好吗？”熊芊芊道。沈默主动来找她，让她很意外。他们之间，沈默曾一直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太阳，可自从去年提出分手之后，沈默再也消失不见。温暖的煎饼握在她手里，还没吃就仿佛记起了这个煎饼酥脆的味道。
“还好。”沈默叹了口气道，“你还好吗？”
沈默还记得自己今天的使命，是听从半老师的劝解，来跟熊芊芊把话说开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熊芊芊说道，“我当时太想手术成功了，我觉得我只要把他救活，我们就还能再在一起……回看视频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我的手一直在抖。虽然这不构成医疗责任，但以我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更好的。”
熊芊芊痛苦地低下头。
沈默呆住了。他从没想过手术失败是这个原因。他想过是病人个体差异，也想过是熊芊芊因为刚分手而发挥失常，还想过熊芊芊因为恨自己而潜意识里没有尽力。
唯独没有想过熊芊芊是想用这台手术，来改变他们感情的结局。
“这一年你没找我，我猜你是在记恨这件事。我因为心里愧疚，也没办法找你谈。你要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熊芊芊道。
“不是的，我一直知道你尽力了。这一年，耽误你上手术台，我也很愧疚。以后，还希望你再接再厉，达成你的目标，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心外科大夫。”沈默一口气说完了这僵硬的对白。
熊芊芊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沈默那陌生而疏离的眼神，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想起他们上学时候一起偷偷去看演唱会，一起分头写作业，然后互相借来抄，沈默学厨那年，熊芊芊偷偷跑来法国看她，他为了招待熊芊芊掏空了积蓄……回国后，他给她打包24小时不打烊的广东早茶，给她亲手煮云吞面……
可沈默在法国的时候，多少次，沈默在网上想和她讨论未来，讨论应不应该放弃预科去学厨，给她分享他做的菜的照片的时候，她没有及时回应；沈默回国后，多少次给她来送早饭，而她总是因为太困了匆匆忙忙回家补觉……
她早就习惯了沈默像行星一样围绕着自己，却忘了关心这个男孩想要的是什么。
一年前，当沈默说分手的时候，她听沈默说着对未来家庭的愿景，才知道这个男孩要的和自己的理想天差地别。这次，她听闻沈默夜里赶到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女孩牵着他的手，大家都对此愤愤不平，她也心如刀绞，可是，此时此刻，她决定尊重他的一切。
清晨第一班公交车如约到来，熊芊芊擦擦眼泪，果断地起身，“我先回去补觉了。祝你往后幸福。”
“煎饼记得吃，快不脆了。”沈默小声叮嘱道。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她送早餐了。
熊芊芊离开后，独自坐在长椅上的沈默垂下头去。明明只是短短的几句对白，却好像掏空了他的心，此时此刻，他有种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寒冷。那种不配活着的感觉，和再也无法快乐的感觉，再度袭击了他。
自从父亲突然病逝，他一直都没有眼泪，可此时此刻，“谅解”了熊芊芊之后，他突然有种非常对不起父亲的感觉。他的心脏猛烈地抽搐着，仿佛在提醒他，父亲已经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这个事实终究无可挽回，也无法逃避。
突然，他感觉脚边突然多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低头看过去，竟然是枸杞摇着尾巴来找他了。
枸杞扭扭身子拱到了他膝盖上，想伸出爪子摸摸它的脸。
沈默紧紧搂住枸杞，在它的脸上狠狠蹭了蹭。
“文倩，藏哪儿呢？”沈默抬头四处找她，只见文倩裹着大衣，穿着厚棉靴，匆匆忙忙地从一个报刊亭后面闪了出来，跑到沈默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在这儿守了多久？”沈默看她鼻子都冻红了，摘下围巾围到她脖子上，不住地心疼。
“没多久。来，借你个肩膀。”文倩见沈默虚脱的模样，趁沈默给自己裹围巾的工夫，把肩膀大方地递了过去。
沈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用一种与他的身形极其不匹配的小鸟依人的姿势，靠在了文倩肩头。
“原谅了？”文倩问道。
“嗯。”突然，沈默不甘心道，“可是，我怎么可能原谅啊，她做了那么多手术，一次都没失败过，半老师的情况那么复杂她都救回来了，凭什么就救不活我爸爸呢？我真的不想原谅她！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沈默忍不住委屈地呜咽起来。文倩温柔地在他身上拍拍，枸杞在二人怀里拱来拱去，拼命用小脸慰着沈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默渐渐平静了一些。
“好了吗？我们回家。”文倩拱了拱肩，他却没有了动静。低头看过去，他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珠，鼻子里响起均匀的呼吸——过度疲惫的他竟然在这长椅上靠着文倩睡着了。
他安睡的样子像个小狗一样天真，如果不是怕他着凉，文倩真的不忍心把他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