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王朝国都离都,承熙七年秋。
时值卯正,离都上空最后一缕夜色被天光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稀薄而微凉的秋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这座煌煌帝都。
往日此时已渐闻人声的朱雀大街,此刻却异样地肃静。
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身着暗黑铁甲、腰佩制式横刀的金吾卫军士,如同钉入青石板路的铜钉,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巍峨的皇城宣武门一直延伸到长街正中央的护国公府门前。冰冷的甲胄反射着微弱的晨曦,森然之气将寻常百姓与市井喧嚣彻底隔绝在两条街坊之外。铁甲的冷硬与晨雾的柔和诡异交织,构成一幅肃杀而神秘的画卷。
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已被清水反复洒扫,光洁如镜,倒映着渐亮的天光与流散的薄云,仿佛在静候某种不容亵渎的神圣仪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与隆重,几乎令人窒息。
这份隆重,源于宫中天子拂晓时分传出的一道口谕,更源于这护国公府深宅之内,那位已届古稀、却仍执掌兵部、权倾朝野的一位老人——先帝亲封的柱国重臣,护国公,蔺明格。
护国公府的朱漆大门今日罕见地完全洞开,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内里深邃的庭院、精巧的流水小桥、以及各处古朴中透出威严气象的亭台楼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面屹立于影壁墙前、先皇御笔亲题的“柱石北辰”四个磅礴隶书。字迹金钩铁划,仿佛凝聚着王朝的气运与蔺氏一门的荣辱兴衰。
门楣上,“护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在悄然穿透薄雾的晨曦下,流转着沉甸甸的、仿佛能灼伤眼睛的光泽。
八名身着明光金铠、肩披玉白色织锦披风的天子禁军,神情肃穆如庙宇金刚,如同雕塑般分列于大门两侧,纹丝不动。府内,所有身着青衣的仆从、穿着比甲的女使皆屏息静气,垂首侍立,步履轻捷如猫,连眼神交流都带着万分的小心翼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紧张地聚焦于仪庭之后那庄重威严的镇北堂,以及那条从大门直达正厅、象征着家族核心权力的青石甬道。
正厅之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凝重得吓人。
紫檀木的家具散发着幽冷的光,聚集在此的众人只恨不得自己能隐去形迹,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引来上首那位老者的侧目,承受那如同北境风雪般的凛冽目光。
北辰国大将军、护国公兼兵部尚书——蔺明格,正端坐于上首那张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上。他身着一袭赭色暗纹锦袍,脚踏乌皮六合靴,虽已鬓发花白,脸上深刻着长年征战沙场的风霜与岁月无情的痕迹,但腰背却挺得如同北境不倒的山岳,毫无龙钟之态。一双鹰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自有股不怒自威、睥睨众生的气势。他骨节分明、布满粗茧的手中,正缓缓盘弄着一柄先帝御赐的羊脂和田玉珏,目光平视前方,看似平静无波。
然而,那玉珏在指间转动时微不可察的滞涩,以及他唇角几难分辨的、微微紧绷的线条,却终究泄露了内心远比表面汹涌的波澜。
十年了,整整十个寒暑轮回。
当年,他亲手将那颗璀璨的明珠、身系着蔺氏全族未来安危与无上荣光的孩子送出去,今日,终于要归来了。
下首左侧,端坐着他的长子蔺文昭与其发妻——靖和郡主柳千如。
蔺文昭生性温润如玉,不喜朝堂争斗,平生所愿,不过是于书房中博览群书,或是与三五志趣相投的知己品茗赋诗,自得其乐。青书离家的第四年,蔺文昭因纳妾一事与柳千如心生龃龉,若非那时的妾室贺氏品性纯良,柳千如又出身皇家心怀若谷,终得妻妾和睦。在柳千如的利弊分析下,蔺文昭考取了弘文馆主事一职,不久,父亲蔺明格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家主之位传予他。他虽知道青书对自己因妾室之事心生嫌隙,但如今家事倒也和睦,待青书安顿妥当后,他对女儿自有一番说词。
为了迎接十年未见的青书,蔺文昭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新制的暗紫色圆领襕袍,外罩一袭素雅的青色半臂,力求庄重而不失亲和。此刻,他端坐于父亲下首,双手却于袖中紧握成拳,用力按在膝上,因极力按捺着胸腔内澎湃的心绪,那修长的手指指节已微微泛白。
发妻柳千如,虽已年至中年,然天生丽质难自弃,依旧能窥见昔年绝代风华。她身为先帝皇后亲侄女,出生即被册封为靖和郡主,那份浸淫在骨子里的天家贵气与优雅,历经岁月,未曾稍减,反而更添沉淀后的雍容。只是,常年对爱女的刻骨思念与无尽担忧,终究在她眼底刻下了无法完全掩饰的淡淡痕迹。
此刻,那那双凤眸之中隐现的晶莹泪光,与她手中那方被无意识死死绞紧、几乎要碎裂的佛青色杭绸丝帕,一同泄露了她难以平静的、如同潮汐般澎湃的心潮。
女儿青书,她的心头肉,她唯一的嫡出孩儿,年仅十岁便离家,远赴那北境苦寒莫测的灵雾山。十年间,音信稀疏,每每有家书送到,也皆是直达老太爷蔺明格手中,由他转述。然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仿佛知晓母亲的牵肠挂肚,每一封辗转而来的家书末尾,总不忘用已初显风骨、工整严谨的隶书,附上一句:“请祖父代青书向父亲母亲问安,万望母亲勿要过忧,以免伤神。”
每每从蔺明格处闻此言语,纵是出身皇家、自幼见惯风浪起伏的柳千如,亦总忍不住心如刀割,潸然泪下。
即便是看似粗豪、历经沙场生死、心如铁石的蔺明格,在那时也会罕见地放下身段,温言劝慰,告知她青书在灵雾山有故交方子先生悉心照料,衣食起居、学问武艺,绝无差池,更何况当初做出这看似无情决定的,除了他之外,更是奉了先帝之命,关乎国运兴衰,不得不为。
然而,与长房这边几乎溢于言表的殷切期盼相比,右侧坐着的次子蔺文华与三子蔺文远两房人,无论是脸上神情,还是细微的肢体动作,都显得略有些微妙而复杂。
次子蔺文华,袭了父亲武将的性子,孔武有力,如今在京畿大营任折冲都尉,面色因常年操练而黝黑,神情惯常严肃。虽是武将,但心胸狭隘,又常年在面对柳千如时必须行礼称一声“郡主娘娘”,是故对长房意见颇大。此刻,在他那眼神深处,已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与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实在不明白,老爷子如此大动干戈就作罢了,不过是个离府十年的女郎回府,却竟劳动天子亲军金吾卫净街,皇帝的贴身禁军列队于府门之前,如此阵仗,陛下究竟是如何思量的?未免太过!
蔺文华身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张氏,闺名琴画。只见她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着,带着几分刻薄,用只有身旁夫君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嘀咕道:“好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皇子亲王驾临呢。一个小女郎,在外十年,不知学了些什么旁门左道回来,难不成,回来还能继承这偌大的国公府家业不成?”
一旁的三爷蔺文远听后,那张白净面皮上不觉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屑表情,他惯会审时度势,立刻侧身,低声对二嫂言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二嫂,继承咱们护国公府这偌大家业暂且不谈。单单想想,她若见了西院那位‘贺氏’,会是如何一番表现?呵呵,咱们哪,就只管安心等着看好戏吧。”
蔺文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神经,立刻低头,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呵斥三弟:“三弟!此事乃父亲心头大忌,慎言!”
张琴画却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斜睨了自己夫君一眼,语气带着埋怨:“夫君莫要如此压,三弟所言,难道不是非虚的大实话?你在此处呵斥他作甚?”
这蔺明格最小的儿子蔺文远,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模样,幼时倒也曾与长兄一般,喜爱诗书,于诗词歌赋上也算小有才情。后来娶妻之前,靠着家族荫庇和自身些许才学,在礼部谋了个清闲职位,多年来浸淫官场,最是圆滑精明,惯会察言观色。
蔺文远此刻面上很快又挂起了那副恰到好处的、仿佛发自内心为侄女归来感到高兴的微笑,但那双不时轻轻转动拇指上玉扳指、且偶尔闪烁一下的眼睛,却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权衡与算计。
他的妻子王氏,闺名子衿,则用一方绣着缠枝莲的丝帕轻轻掩着嘴,正低声对身旁打扮得娇俏可人的女儿蔺青柔说着什么私语。那少女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祖父右下首、那把一直空悬着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
那是府中嫡长女独有的位置,象征着在晚辈中至高无上的尊荣。
那个位置,已经空了整整十年。
蔺青柔的眼神,始初是满满的好奇与探究,但渐渐地,在那好奇之下,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滋生、缠绕,最终在她眼底凝聚成一抹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不易觉察的阴狠与不甘。
就在这厅内,期盼、焦灼、嫉妒、算计……,种种复杂心绪如同暗流般汹涌澎湃、即将达到顶点的紧绷时刻——“哒、哒、哒。”
街外,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回响,一声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之上。
满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端坐上首的蔺明格倏然抬头,那双阅尽沧桑的鹰目之中,精光爆射,仿佛能穿透重重门墙,直抵府外。
靖和郡主柳千如更是猛地从座椅上站起,因动作太急,凤眸含泪,向前踉跄了半步,幸而被身旁时刻关注着她的蔺文昭及时伸手,紧紧扶住。
而右侧的二房与三房众人,也在这一瞬间,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整冠理袖,摆出最得体不过的仪容,目光复杂而统一地,齐刷刷投向那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幽深的府门之外。
风,不知何时停了。雾,也悄然散去了些许。
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紧紧系于那即将踏入府门的一道未知身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