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欲织罪网
苦僧2025-11-08 09:172,742

   “大小姐舟车劳顿,想必辛苦了。妾身已命人备好了热水和清淡的膳食,不如先让大小姐稍事梳洗,再叙话不迟。”

   一道温柔似水的女声由廊下传来,打破了正厅内短暂的沉寂。

   蔺青书面色无波,心中却已冷冽如霜。她不露痕迹地侧身挪步,一手轻轻挽住母亲柳千如微微颤抖的臂弯,形成一个无声却坚定的护卫姿态。

   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织金锦裙的年轻妇人,领着两个垂首敛目的丫鬟,步履轻盈地踏入正厅。她云鬓高绾,簪着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容貌美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娇柔。

   美妇人对着蔺青书的方向盈盈一拜,姿态谦卑至极,可那低垂的眼睫之下,目光却如同最纤细的探针,飞快地在蔺青书周身扫过。

   这一拜,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厅内气氛陡然凝滞。

   柳千如攥着帕子的指节已然发白,蔺文昭眉头紧锁,喉头滚动,终究未能出声。连上首一直稳坐如山的蔺明格,在与孙女目光相接的刹那,那深不见底的眼底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

   正是这一丝波澜,勾起了蔺青书一段深埋心底、带着苦涩与愤怒的记忆。

   

   四年前,灵雾山,问竹堂。

   窗外山雾缭绕,室内墨香清幽。蔺青书正盘坐于榻上,指尖划过竹简上的兵家韬略,凝神推演。

   师父方子手持一封书信,步履平稳地走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书儿,你祖父来信,希望借我之口,告知你一事。”

   青书并未抬头,兀自提笔在简牍边缘写下批注。

   “你父亲,纳了一房妾室。”方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对方是新任吏部侍郎的嫡女,贺氏,芳妍。此女,宁愿舍弃门当户对的安国侯府婚事,执意要进蔺府为妾。”

   笔尖猛地一顿,一点浓墨在“虚实”二字旁怵然晕开,污了竹青。

   “你母亲……自是万般难过。”方子轻叹一声,带着些许无奈,“京城世家之中,哪位公子不是三妻四妾……”

   “但我们蔺府有祖训!”青书骤然抬头,柳眉高挑,眼中怒火如实质般灼灼燃烧,“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祖父他……竟同意了?”

   “原本,是决计不允的。”方子摇头,“奈何那贺氏入门时,已怀有你父亲的孩子,且胎象已稳,六七个月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祖父言道,若在初初有孕时,他拼着做这个恶人,上书皇帝落了那胎儿也要保家门清净。可时至那时,若再强行处置,便与杀人无异了。”

   “所以我母亲便要受此奇耻大辱?!”蔺青书霍然起身,案几上的书简笔墨被她衣袖扫落在地,发出一阵杂乱声响,“母亲是堂堂靖和郡主岂能受此委屈?不行,我这就下山,定要将那算计父亲的妇人赶出府去!”

   “站住!”

   方子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于静室。六年来,师父从未如此声色俱厉,青书的脚步仿佛被钉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

   “你来灵雾山时所立誓言,忘了不成?”

   “青书不敢忘!十年之期,不见外人,不出山门。可我母亲心性甚高,受此欺辱,必定气怒伤身,我又不在她身边……她若有个好歹,我就算在您座下修成神仙,又有何用!”终究是年纪尚小,强忍的泪水还是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痴儿……”方子见她落泪,心下微软,上前用指腹为她拭去泪痕,语气缓和下来,“你心疼母亲,为师岂会不知?可男女之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父亲若守得住心,何来今日是非?罢了,为师为你备纸笔,你且修书一封,好好宽慰你母亲吧。记住,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智者之怒,谋定后动。”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仍是贺氏那副恭敬柔顺,却暗藏机锋的眉眼。

   原来,她便是这样,踏着母亲的心碎,走进了蔺府。

   后来,她那封字字泣血、极尽安慰的家书,只换得祖父回信中,母亲柳氏所附一句力透纸背、墨迹几乎划破笺纸的话:书儿勿为母伤神,专心向学。母自有分寸,勿念。

   

   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唯有贺氏那故作柔顺的姿态还僵在原地,等待着回应。

   二夫人张琴画岂肯放过这等好戏,她用绣着缠枝莲的绢帕轻轻按了按并无汗意的额角,率先打破了寂静,声音带着一股夸张的讶异:“哟,咱们青书丫头到底是长大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沉得住气!贺姨娘这般周到体贴,连我这做婶娘的都自愧弗如呢。”她话锋一转,目光在蔺青书与贺氏之间溜了一圈,笑道,“说起来,贺姨娘进门时,青书你不在府中,怕是还不熟悉吧?今日一见,可觉得投缘?”

   这话看似热络介绍,实则字字诛心,将“贺姨娘进门”这件事狠狠砸在蔺青书面前,提醒她这个“外人”贺氏是在她离家时登堂入室的,更暗讽她若与贺氏亲近,便是对不起自己母亲。

   三爷蔺文远立刻领会了二嫂的意图,“唰”地一声合上折扇,面上一派和煦春风,话里却藏着软钉子:“二嫂此言差矣,贺姨娘温柔贤淑,将大哥伺候得妥帖,后又在大嫂身子欠安时,代掌中馈,将偌大的蔺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府中上下谁不称赞?青书侄女最是明理懂事,定然能体谅大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更能明白贺姨娘打理家事、为母亲分忧的辛苦。”他故意将“妥帖”、“知冷知热”、“分忧”几个词咬得略重,字字都像往柳千如心口戳刀子。

   二叔蔺文华冷哼一声,他性子更直接,带着武夫的粗豪,言语也更为刺耳:“什么投缘不投缘!既然进了蔺家的门,那就是蔺家的人。青书,你十年方归,府中人事有所变动也是常情。贺氏为你父亲开枝散叶,诞下青彦,于我们蔺家是有功之人。你既回来了,便是青彦的长姐,往后不仅要尊她一声‘姨娘’,对青彦这个伶俐可爱的幼弟,更要有长姐的担当。该有的礼数,不可废!”这一顶“开枝散叶有功”的大帽子扣下来,几乎是逼着蔺青书当场就要对贺氏执晚辈礼。

   三人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试图将“不敬长辈”、“嫉妒幼弟”的罪名编织起来,罩在蔺青书头上。

  

  此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蔺青书身上,等着看她这位十年归来的嫡长女,如何应对这步步紧逼的合围。

   蔺青书心中冷笑,这等绵里藏针的阵仗,在师父所授的纵横捭阖之道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幼稚得可笑。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惶恐与敬意的笑容,疾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了贺氏正要再次屈膝施礼的手臂。

   “贺姨娘,您可真是折煞青书了!”

   她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手上力道却不容抗拒,稳稳地将贺氏“扶”了起来。紧接着,她后撤半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对着贺氏行了一个标准的闺阁万福礼。

   只是她那一身利落的月白劲装,与这柔婉礼仪形成了强烈而刺目的反差。

   “您是长辈,更是为父亲和我蔺府开枝散叶、抚养青彦弟弟的功臣。于情于理,都该是青书向您见礼。”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语气温顺得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您这般客气,倒让青书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若让外人瞧见,岂非要说我们护国公府的嫡女在外修学十年,回府后却不懂尊卑长幼了幺?这份责任,青书可万万担待不起。”

   贺芳妍彻底怔在当场,精心准备的应对全然落空。她预想了可能会受到的种种羞辱与难堪,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般令人脊背发凉、无懈可击的“礼遇”。

   蔺青书越是恭敬,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是强烈,仿佛自己正被一条冷静的毒蛇温柔地缠绕住脖颈,看似无害,却致命。

  

继续阅读:第五章、郡主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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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女相·青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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