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的目光再次落回母亲手中的襦裙上,只见其针脚细密至极,几乎不见痕迹,用料考究却不显丝毫奢靡,那青碧色料子在灯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晕,裙摆的竹叶暗纹唯有在行动间方能窥见一二,腰间配有月白织银绦带,样式简洁清雅至极,恰合她嫡长女的身份,又不失灵雾山带来的洒脱之气。
她再望向那几只沉甸甸的木箱,里面整齐叠放的新衣,颜色多是素净的青色、月牙白、秋香色等,偶有几件颜色略深重些的,想必是为了一些必须出席的隆重场合所备。看到这些,她心中不禁动容万分,母亲当真是这个世间最懂她的人,哪怕十年未见,音书难通,亦能从她自幼的喜好与性情里,精准地揣摩出她如今的品味,为她如此精心准备这么多既低调又处处透露着不凡质感的衣衫。
“去试试吧。”柳千如目光殷切,带着无限的期待,“若有不合身之处,立时便能修改。”
青书接过那身衣裙,触手之感,温凉滑韧,仿佛承载了母亲无尽的思念。她看向一旁正默默整理箱笼、鬓角已见霜色的苏嬷嬷,轻声道:“这些年,有劳苏嬷嬷费心打点。更要谢过嬷嬷,这十载春秋,在母亲身边悉心照料,青书感激不尽。”
嬷嬷闻言,忙敛衽深深行礼,语带微哑,显是动了真情:“大小姐言重了,真是折煞老奴了。能长久伺候郡主,看着大小姐平安归来,出落得这般风采,便是老奴天大的福分,不敢当谢字。”
待青书更换好衣裙,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时,柳千如眼前蓦然一亮,竟有瞬间的失神。
但见女儿身着那袭青碧长裙,裙裾曳地,步履从容,墨染青丝仅以一支素净的白玉簪松松绾起,余发如瀑垂落肩背。整个人清雅得宛如一株沐浴在月华下的修竹,挺拔而坚韧。尤其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温暖灯光的映照下,褪去了山野的冷冽,熠熠生辉,流转着洞悉世情的光彩。
“极好,极好。”柳千如细细端详许久,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女儿深深镌刻在心版上,方满意地缓缓颔首,语气中充满了自豪,“这才是我护国公府嫡长女应有的气度与风姿。试问这偌大京城之中,还有哪家闺秀,能与我的书儿相较!”
她执起青书微凉的手,引她走至妆台前。妆台上早已备好一套头面,柳千如开启一只紫檀木匣,匣内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套青玉头面,玉质温润通透,色泽均匀,每一件皆精心雕琢成细长舒展的竹叶形状,叶脉清晰可见,雅致非凡。
“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遗物,”柳千如取出一支玉簪,动作极其小心地为青书簪于发间,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她曾说,竹有节而虚心,凌霜雪而不凋。望你日后无论身处何境,顺遂或是困厄,皆能守此本心,不坠其志。”
青书凝望着镜中与母亲相依的身影,一坐一立,容颜虽有差异,眉宇间的那份坚韧与气度却一脉相承。喉间再度被汹涌的情绪哽住,视线微微模糊。
这十年山居岁月,其中的孤寂、清苦与无数次在武学文道上的迷茫困顿,唯有自己知晓。无数个深夜,当她望见灵雾山巅那轮孤寂的冷月时,是何等渴望母亲温暖的手能抚过她的额头,予她一丝慰藉与指引。而今,这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响。
酉時三刻,暮色四合,护国公府内最为恢弘的凌霄阁已是灯火通明,八角宫灯垂落流苏,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恍若白昼。
此阁高逾两层,飞檐若鹰隼振翅,其名乃当今陛下御笔亲题,寓意蔺家功业直上九霄。阁内陈设不尚浮华,然梁柱皆为南海檀木,历经岁月沉淀,泛着暗紫色的光泽。四壁悬着前朝名家的泼墨山水,于武将世家的雄浑底蕴间,透出不容小觑的深厚文脉。
此刻,阁中烛影摇红,映照着往来仆役悄无声息的身影。
鎏金狻猊炉中焚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为这场接风宴平添几分庄重。
主位之上,蔺明格安然端坐,指间正把玩着一柄通体乌沉的黑曜石短刃。匕首不过七寸,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刃身隐现云纹,一看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此乃他预备在宴上赠予青书的厚礼。
因着孙女归来,蔺明格今日心境颇佳,面上难得带了笑意,竟破例准许贺芳妍领着四岁的青彦一同入席。
贺芳妍雖此時才承藺明格恩准入席,但已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只見她身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纹衣裙,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风情别致却不逾矩。賀芳妍按捺住心中歡喜,将宝贝儿子安顿在身旁的绣墩上,细心为他整理好衣襟,便欲如常侍立在蔺文昭身侧。
“芳妍,”柳千如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目光扫过一旁的檀木圆凳,“坐下吧。”
贺芳妍低眉顺眼,姿态愈发谦卑:“今夜仰仗国公爷与主母恩典,妾身感激不尽,能伺候主母与老爷用膳,便是妾身的福分……”
侍立一旁的苏嬷嬷适时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贺姨娘,兵部侍郎周大人与吏部尚书齐大人即刻便到,难不成您想让人瞧着,疑心我护国公府没有规矩,竟让姨娘在御笔亲题的凌霄阁中立规矩?”
贺芳妍神色一慌,正欲解释,苏嬷嬷已淡然截断她的话头:“郡主曾经便与您说过,对外为了老爷和国公府颜面,您该称一声'姐姐'。”
语毕,苏嬷嬷已悄然退回柳千如身后,垂手侍立,仿佛从未开过口。
恰在此时,门外接连响起通传:
“兵部侍郎周大人到!”
“吏部尚书齐大人到!”
府兵统领蔺威亲自引着两位朝中重臣步入凌霄阁。
但见周启宇身着藏青常服,腰束犀带,步履沉稳有力,虽已卸甲多年,行止间仍带着武将特有的干练。齐汝之则是一袭深紫官袍,面容慈和,眉宇间透着文官的儒雅。
蔺明格见两位老友联袂而至,朗声一笑,起身相迎:“周大人!齐大人!老夫恭候多时了!”
周启宇作为蔺明格麾下爱将,当即屈膝欲行拜礼,却被蔺明格一把扶住臂膀,“启宇不必多礼!此乃家宴,随意些才好。”
“国公爷厚爱,下官却不敢忘形。”周启宇就势起身,笑容满面,目光已在席间扫过一圈,“国公爷为青书小姐设宴,特允下官前来,已是莫大颜面。只是……怎还不见大小姐芳驾?”
“怎的?”蔺明格故作肃容,眼底却藏着戏谑,“你家大朗刚成人,就开始打老夫孙女的主意了?”
周启宇额角瞬间沁出细汗,忙拱手道:“下官岂敢!实在是拙荆听闻大小姐归来,特意备了份薄礼,定要下官亲手呈予大小姐。国公爷这般说,不如直接将下官与犬子发配边疆,从千户长做起罢了!”
一旁慈眉善目的齐汝之抚掌大笑:“蔺公此言瞧把周大人吓的!莫说他,连老朽也盼着一睹青书的风采,更盼着青书与犬子结为挚友。这不,老朽还特备了一匣小玩意儿,只为博青书一笑。”
“启宇不敢,你这老狐狸倒是真敢想!”蔺明格指着他大笑,“那不过是当年酒后的戏言,你倒惦记了这些年,老夫可不认账!”
“老爷,贵客已至,是否请大小姐入席了?”侯管家见状,适时上前低声请示。
“正是,岂有让长辈久候之礼。”蔺明格转头望向柳千如,目光柔和了些许,“千如,让书儿出来吧。”
柳千如含笑应下,对苏嬷嬷略一颔首。苏嬷嬷会意,悄然转入内厅,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未发出一丝声响。
一旁的蔺文华与蔺文远,脸色阴沉,着力掩盖着心中的不满。他们的夫人未得蔺明格应允列席,只能领着妾室坐于内堂,而賀氏竟被允許坐於主桌。
此刻见两位朝廷大员均已到场,蔺青书却迟迟不现身影,心中更是不平。
“二哥,你瞧瞧,”蔺文远压着嗓子,语带讥讽,“这国公府的规矩,怕是要为那丫头破例到底了。贵客临门,她一个晚辈倒端足架子,成何体统!”
蔺文华冷哼一声,指尖轻轻敲击案几:“且看她能得意几时。”
正当此时,内厅的珠帘被一双素手轻轻掀起,玉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道清雅身影翩然而出,霎时间,满堂烛火仿佛都为之一亮。
蔺青书身着那袭青碧色襦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竹叶暗纹,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如月下竹林随风而动。墨染青丝仅以一支青玉竹节簪松松绾起,余发如瀑垂落肩背。通身上下再无多余缀饰,却如晨曦初照的新竹,清冷皎洁,瞬间攫住了满堂目光。
她步履从容,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先至主位前,向祖父与父母行了家礼,随即转向两位客人。
“青书见过齐尚书,周侍郎。”她敛衽为礼,姿态优雅如画,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静谧的厅中格外动听。
齐汝之与周启宇眼中皆闪过惊艳之色。
周启宇更是暗暗称奇,他久经沙场,见过不知多少名门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将清冷与雍容完美融合的气质。
“好!好!不愧是蔺公的嫡长孙女!”齐汝之笑着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递上,“老夫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聊表心意,望侄女笑纳。”
蔺青书目光微垂,并未立即去接,而是先望向祖父,见蔺明格微微颔首,方双手接过,淡然道:“齐尚书厚赐,青书愧领。”语气感澈,却无半分谄媚与激动,仿佛接过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寻常物件。
待她打开周启宇夫妇所赠的锦盒时,眼底倏然一亮。
盒中是一张焦尾古琴,琴身斑驳,漆色沉古,七弦莹然。她指尖轻抚过琴身流水断纹,流露出真切喜爱:“焦尾古琴,音色清越,乃君子之器。周大人、周夫人厚意,青书心领,此物甚合我意。”
周启宇见她如此喜愛,不由抚须微笑:“大小姐好眼力。此琴乃拙荆娘家所藏,她说宝剑赠英雄,名琴赠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