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紫薇春深
苦僧2025-11-11 19:163,325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天际。最后一挂艳俗的珠帘被撤下时,琉璃珠子相互撞击,发出一阵清脆而决绝的碎裂声,仿佛宣告着一段时光的终结。

   蔺青书静立廊下,闻声,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清浅的笑意,如石子投入静湖,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转首,目光穿过渐浓的夜色,落在院中那株百年老梅下。

   母亲正凝望着虬结的枝干,昏黄的暮光透过疏影,在她清丽素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青书心中蓦地一刺,回想二婶张琴画先前的无礼,可想而知自己离家这些年,尤其在贺芳妍入门并诞下子嗣后,母亲这靖和郡主的威严,伴随着她日渐虚弱的身体,怕是早已被这府中的暗流磋磨得所剩无几。今日母亲为了她能住回旧居,不惜以雷霆之势重掌权柄,这份护犊之情,如何不令她动容不已。

   “苏嬷嬷。”柳千如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沉淀了十年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亲自带人盯着贺氏,限她一个时辰内,将听雪庐里外清扫干净。若留下一星半点她的痕迹,你手下的人,也就不必回紫薇轩伺候了。”

   苏嬷嬷肃然敛衽,姿态是历经风霜后的沉稳:“老奴领命,请小姐安心。”她略一迟疑,方低声道,“只是,若贺姨娘借故拖延,去寻老爷为她做主,只怕……”

   柳千如指尖轻抚过梅树皴裂的树皮,那动作温柔,眼神却冰凉,唇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她若当真不识趣,你便越过老爷,直接去回禀国公爷。或者告诉她,若实在舍不得这院子,梧桐苑也不必去了,直接搬到后院佛堂静修便是。”

   语声虽柔和,其间透着的寒意却足以彻骨。

   苏嬷嬷已许久未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姐显露这般杀伐果断的气势,心下非但不惧,反而暗生欣慰,忙敛衽应下,领着几个粗使婆子疾步而去,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待脚步声远去,庭院重回寂静,柳千如方缓缓转向一直静立身侧的女儿。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那双莹白如玉、却已略显清瘦的手,轻轻捧住青书的脸颊,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怎么看也看不够。

   十年分离的光阴,在母女无声的对视间如星河流转,无数的话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为柳千如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打破了这令人心酸的沉默。

   “书儿,”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了暮色,“你离家后,这株你最爱的老梅,不知何故,竟一日日枯萎下去,枝叶凋零,眼看就要不行了。”

   青书心头一紧,目光立刻投向那梅树。

   “娘怕你归来伤心,特入宫恳求太后。”柳千如继续道,语速平缓,似在叙述一件寻常往事,“幸得太后垂怜,命宫中最擅此道的上林苑监,将其小心移往娘的紫薇苑,精心养护了整整三年,方才慢慢救活,重现生机。”

   “那如今何以又移回了听雪庐?贺氏未曾阻拦?”青书不解,这其中涉及的权势与心思,绝非简单。

   柳千如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上位者的淡然:“你可是先帝当年亲口赞过‘灵慧天成’的孩子,太后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得知你确切的归期,她便下了懿旨,命当年的那位苑监亲自领着几位司苑,将它完好无损地移了回来。”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娘唯恐贺氏暗中作梗,特意留他们在府中住下,直至反复确认此梅生机透彻,才安心让他们回宫复命。”

   她细语温言,却在不经意间展露了深宫与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脉络。

   “你还记得太后娘娘吧?”柳千如看着女儿,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你幼时常承欢她膝下,她宠你至极,让你唤她祖母,说你亲祖母去得早,需得有个老婆子疼你才行。当年听闻先帝与你祖父欲将你送往北境灵雾山,太后还在先帝跟前闹过好几回,说你年纪太小,舍不得。”

   “记得。”忆及那位慈祥又威仪的老妇人,青书心头蓦地涌上一阵温热而酸楚的思念,“怎会不记得。”

   “是啊。”柳千如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待你休整几日,娘便带你入宫觐见太后。她见了你,不知该有多欢喜。”

   蔺青书回握着母亲的手,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沉。那手腕纤细,腕骨伶仃,瘦若枯枝,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十年岁月,不仅带走了她的童年,也侵蚀了母亲的健康。喉间顿时象是被什么堵住了,哽咽难言。

   “母亲,女儿不孝…连家书中,也不能与您细诉……” 语声断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

   “傻孩子,”柳千如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女儿的手背,轻柔却坚定,“你我是至亲骨肉,血脉相连,这些话,往后勿要再说了。”

   她依旧牵着女儿的手,目光却再度落向暮色中姿态苍劲的老梅,眼角那些细密的纹路在渐浓的夜色中若隐若现——十年光阴,终究是催人老去。

   “苏嬷嬷做事沉稳,娘已吩咐她,院中陈设布置,一应照你离家时的模样复原。”她转过身,浅淡的月华不知何时已悄然漫上庭院,流淌在她素净的衣襟上,“你若如今添了别的喜好,但凡需要何物,尽管告诉苏嬷嬷,她立时着人为你添置。”

    

   说罢,她抬手为女儿理了理被晚风吹拂的鬓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我的书儿回家了,娘总要让你住得舒心顺意才是。”

    

   恰在此时,一阵轻快而富有节奏的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蔺青书与柳千如同时回首,只见是照夜踏着满院清辉而来。它通体雪白,毫无杂色,鬃毛在刚起的月色下流泻着纯净的银辉,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灵兽。

   照夜在月洞门外驻足,那双温润而聪慧的大眼观望片刻,似乎在审视环境,确认安全,方才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走到青书身侧,极其亲昵地以首轻轻蹭着她的肩头,姿态充满了信赖与眷恋。

   “母亲,”蔺青书眼底漾开一抹难得的天真与暖意,她轻抚着照夜光滑的颈侧,那里传来温暖而有力的搏动,“这是女儿在山中最好,也是唯一的伙伴,名唤照夜。”

   柳千如正暗自惊叹于此驹的神骏非凡、灵气逼人,却见照夜忽然转向她,前膝优雅地一曲,竟恭恭敬敬地跪伏于地。那姿态完美得如同训练有素的世家子弟向尊长行叩拜大礼,连垂首的角度都显得如此恰到好处,充满了虔诚的敬意。

   莫说柳千如一时怔住,便是蔺青书也微微讶异。

   她知照夜通灵,远超常马,却未料它能如此清晰地感知血脉亲缘,并对母亲行此大礼。

   “好……好灵性的马儿。”柳千如惊诧过后,眼底泛起难以掩饰的暖意与怜爱,她虚抬了一下手,“快起吧,不必多礼。”

   照夜仿佛真能听懂人言,依言稳稳起身,安静地立于青书身侧一步之后,默然守护,宛若最忠诚无畏的贴身护卫。

   随后,母女二人挽手,一同踏着月色往紫薇轩行去。此时暮色已尽,夜空澄净,清冷的月色如银色幔纱般倾泻下来,静静流淌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映照出母女相依的修长身影。

   照夜则不疾不徐地跟随于三步之后,蹄声轻缓,落地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静谧与温情。

    

   及至紫薇轩,但见院内灯火通明,暖光从雕花窗棂间透出,驱散了夜寒。

   苏嬷嬷早已领着丫鬟们将一切收拾妥当,见母女二人进来,忙迎上前,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恭敬:“小姐,大小姐。贺姨娘那边已着手搬迁,想来在夜宴前便能收拾完毕。老奴会让人紧紧盯着,连最后一只妆匣、一方帕子,也必教她干干净净抬走,绝不留一丝痕迹。”

   柳千如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她,落向屋内那几只敞开的樟木衣箱。

   箱体深沉的颜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缓步走至一箱前,指尖拂过叠放得齐整无比的各色衣裙,料子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良久,她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袭青碧色云锦长裙,那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

   “这是娘半年前,便请宫中尚衣局最好的绣娘,为你裁制的各色新衣。”她将衣裙在青书身前轻轻比了比,目光中满是审视与期待,“我想今晚虽是国公爷为你特意准备的接风宴,场面必然隆重,但我猜我的书儿,定不喜那些过于华贵沉重的翟衣或大袖衫,便自作主张,选了这身青碧色齐腰襦裙,外罩这件月白暗纹半臂,你看可好?”

   她指尖轻点裙摆处:“你看,这里以稍深的青线绣了竹叶暗纹,走动时方能窥见,取的是‘竹报平安’的吉意,也合你的性子。”

   青书上前,抚触那衣料,触手温凉滑韧,确是最上等的云锦,看似朴素,实则珍贵异常。她不禁莞尔,带着些许赧然:“娘,我在灵雾山,向来只着师父准备的粗布麻衣,习武劳作,甚是方便。这般好的料子给我穿,怕是……浪费了您一番心意。”

   “莫要胡说。”柳千如正色道,语气温和却不容辩驳,“娘知你师父乃隐世高人,不重外物,多年来想必也只请附近村妇为你裁制布衣,只求蔽体保暖。但你既已归家,身份不同往日,今晚席间更有你祖父的两位至交在场,亦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你身为护国公府嫡长女,仪表风姿关乎门楣,断不可轻视与疏忽。”

   她转而对苏嬷嬷吩咐道:“苏嬷嬷,让玉红、玉琪进来,伺候大小姐更衣梳洗。之后,你与我一同为书儿上妆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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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女相·青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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