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是具有矛盾性的。
至少从一开始的时候,周盈是真的讨厌张乐生的。
总是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上课就会捣乱,下课到处捉弄女孩子。
可是,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周盈觉得自己和他成为了玩的不可开交的好朋友。
是他说要去山上背木棍和柴火的时候吗?
他做事总是很果断,说是要去,就会铁定去山上劈柴。
背着一个起码有他半个人那么大的箩筐,手上拿着镰刀或者是不知道从哪一家“借用”的小斧头,主打一个工具齐全。
张乐生办事总是很麻溜,不一会儿就能将整个箩筐装的满满当当的,走起路来都沉得无法动弹。
而周盈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不说,箩筐里的木柴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而言都会比张乐生少那么一大截。
“诶呀你,走啦,别挖土了。”张乐生催促着,“不然天黑了,我们没办法从山上下去了。”
“嗯。”周盈应声,却还在挖土往身后的箩筐里面装。
“你怎么不装柴火,又在装土。”张乐生雄赳赳气昂昂,叉着腰,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站在旁边对周盈指指点点。
“哦——”周盈后知后觉慢半拍,“因为如果回家,昌静拿着箩筐的时候觉得太轻了,肯定觉得我偷懒没有好好收集更多的木柴。”
“你是不是傻,你妈妈她烧的时候,还是会发现是土不是木柴的啊!”
张乐生无奈地蹲下来,嘟着嘴望着周盈的眼睛,伸出手点在周盈的眉头中心:“好笨呢。”
但他还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忍看到逃课小分队里面最不上趟的小成员智商堪忧,还想着用土冒充。
他把自己半人高的箩筐从背后拿下来,放在周盈的箩筐前面,两个箩筐挨挨挤挤,凑在一起。
张乐生从自己的箩筐里面捧起一把柴火,将木棍树叶什么的一股脑往周盈的箩筐里面的装。
周盈歪歪头:“可是,你给我了,你家人不会说你么?”
“呵,”张乐生不屑地笑了笑,手上的活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努努嘴问周盈:“你觉得谁家家长像你妈妈那样,还不如一个继母嘿。”
周盈无力反驳,只能默认了接受这样的好意。
但是装好了走了几步,周盈又犯难了,在后面慢慢吞吞。
“你又怎么了?”张乐生带着不满,却实际上是实打实的关心的语气。
周盈小声嗫嚅:“背不动……”
“嗯,真没用。干啥都不行,大米饭都白吃了。”
张乐生帮周盈背起装满木柴的框,觉得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换框背。
他像个碎碎念的老大叔那样走在前面:“你好好背着,周盈,你再说你那么一点都走不动我真的没办法了。”
“好在我家爸妈本来就会自己上山劈柴,我这么点的柴火量顶多就是算九牛一毛,这个工作又不是全靠我过活,有一点是一点,没什么大问题。”
“话说你妈妈真的凶,真的是你妈妈吗?你爸爸当时怎么看上这么个熊婆娘的……”
又或者是张乐生带着她在长满金黄色麦穗的田野里面奔跑,两个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尽情呼吸着大自然里面蕴藏着最原始的味道。
当然,如果田埂上的人因为麦穗被踩踏而破口大骂的声音再小一点就好了。
“周盈……”
“嗯?”周盈从蹲下来捉蜗牛的状态到直起身抬起头,看张乐生站在阳光里的样子,脸上逆着光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是周盈主观猜测,他,应该就是在笑着的模样?
还没陶醉一会儿,张乐生的调皮捣蛋的性格就回来了,他将一根很高的正在茁壮成长的麦子从秸秆处连根拔起来。
像击剑一样扫过周盈的脸颊,发出捉弄成功后得意的“咯咯咯”。
周盈有点无奈和无语,毕竟刚才她正想着脱口而出,夸他站在阳光和迈向扑鼻的田野里像是金光闪闪的奥斯卡小金人那般闪耀。
但是张乐生不解风情的话又让周盈把后半句话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夸了,男的有什么好夸赞的。
在学校后门往北走就是一片小树林,再往上走会有一个小土坡。
土坡上如雨后平原一般丝滑,没有多余的杂草,一望无际的全都是碧绿的浅草地。
而草地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四世同堂,根枝相连,挨挨挤挤了整个中心地区。
那个时候周盈还没有圣诞树的概念,倘若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叫圣诞树的,那当时学校后面的土坡上的巨大榕树就能够被称作:联排圣诞树王。
一年四季,只要不是冬天,它都碧绿且坚挺。
张乐生第一次带周盈来到这棵树下的时候,眼底就是止不住的骄傲和自豪。
“怎么样那,不错吧,是不是很漂亮?”
张乐生说着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对周盈说这棵大榕树,还是对着大榕树在介绍周盈。
周盈笑笑,有时候忽略主语真的是一件超级麻烦的事情。
“这是我最最喜欢的树哦!”张乐生似乎也想到了周盈在想的事情,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对着她说道。
说完,他就一脚踩上了榕树的树皮,另一只脚也准备上去。
周盈一时间不知道张乐生又要开始什么扫操作,跟上去也不是,制止的话怕声音太大马上就会穿到学校,再乘风破浪传到班主任的耳朵眼里。
“你干什么啊?”周盈小声地问道。
张乐生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就爬上去了。
因为榕树“四世同堂”的特点,张乐生轻而易举地从这一头爬上另一头,对着下面还在看热闹的周盈说道:“快上来,风景很好的!”
那天的山上挂着大风,榕树本来没有味道,周盈却闻到了一缕松针的清香。
“拉我一下……我不会爬树。”
“嘶,我成立的逃课小分队里面怎么会有你这么不靠谱的成员呢?”张乐生疑惑地眨巴眼睛,虽然极为不情愿,但还是向着周盈伸出了手。
周盈也伸出手,两只手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握在了一起。
他的手劲瘦却十分的有力,因为常年干活,所以手上的老茧似乎并不少。
他将周盈拉上树冠,两个小孩趴在树叶里眺望远方。
张乐生指着远处的一块地方跟周盈说道;"你看,可以看到我的家哦~”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周盈看到了县城的风景,从学校一直蔓延到街头巷尾,阡陌交通,往来稀疏。
在高高的榕树下,白色的矮房像一个个小小的白色麻将,整齐划一的是居民区。
各种颜色的蓝色、灰色、黑色的是自制房和正在建设的临时搭建房。
县城往里是一个小小的古寺,从上面可以看到古寺里面没有人清扫的落叶,四下无人的大院子似乎空落落的,也没有朝拜者。
这有年纪比较大的老和尚,穿着黄色袍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成为唯一有色彩的一点。
阶梯蜿蜒而上,菜地、花圃、同学家的小院子。
尽收眼底,在这颗不知名的大榕树下。
可现在,那座高耸的柱子上是如同长龙匍匐的高架桥。
童年的一切化为乌有,昔日熟悉的山坡,被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所替代。
周盈感觉天空灰蒙蒙的发涩,像是什么都没有被在意过的样子,周围像是被病毒感染的组织徒然升起很多不知名的高楼大厦。
解诚瑀将周盈从背上放下来:“想看看可以自己走走。”
周盈酒醒大半,站在桥下大口呼吸着,冷空气不停地蹿着,冻得她很想流鼻涕。
眼镜妹的鼻子也红红的,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挽住阿让的胳膊说道:“这边我也好多年没来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是啊,”阿让接过老婆的话题:“以前上班路过,还没注意到,高楼已经这么多了么……”
“远方一看,感觉还怪吓人的。”
风哗啦啦吹着土坡上过膝深的杂草,解诚瑀将周盈搂紧怀里,用大衣把她裹得像个小粽子。
周盈的家乡原本就是一座山坡之上的小县城,因为山体过于复杂,地基难以处理,高层建筑只能修在外围地区。
至少在周盈住在父亲纺织厂的职工宿舍的时候确实是这样,停电停水是经常的,抢修和维修总是需要很久。
时间年之间,人为的迁移和地域发展,大面积的森林地貌被推平,缓慢地跟随着城市化的改造。
人们跟着搬进新家,拆掉旧的居住所,一点一点,聚沙成塔。
直到最后,老城的砖瓦彻底化作一片片的尘土。
“诚瑀……”周盈试探性透过厚重的羽绒大衣喊解诚瑀。
“怎么了。”还在欣赏风景的解诚瑀低着头,问衣服里的小人儿:“想到什么了?”
果然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周盈开口,解诚瑀自然而然就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的样子。
“在梦里,在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叫张乐生的朋友问我,怎么可以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