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峥独自端坐在检验室门口,默默等待着DNA比对结果。
走廊里冷白的灯光映在瓷砖上反射回来,眼睛都被刺痛了。
他合上眼睛倚在联排椅上,心境从澎湃,到平静,最终说服自己接受了所有的可能性。
三小时后,柏杨接到了检测结果的通知电话。
他一路小跑进检验中心,跟实验员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捏着一张彩色的报告单出来。
“兄弟……”
从柏杨那欲言又止的神态,裴峥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冲人勾了勾手,柏杨立着没动,捏着报告的那只手还不自觉地往身后别了下。
“扭捏什么,跟个娘们似的。”
裴峥浅笑着上前扯过柏杨的胳膊,顺手夺过那张报告单。
他平静的看着那个报告单,虽然看不懂专业术语,还是无比认真地看着那些彩色的基因条,一行接着一行往下看,直到看到那个结论:
亲权指数99.9999%。
概率是个很靠谱也很残忍的东西,它让你想逃避的事情无处遁形。
这个报告足以证明,裴馨竹还活着。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主动或者被动地活着。
他沉吟了几秒,生涩的将化验单整好,想了想,重新递到柏杨手里,郑重地说:
“这个先放你那里,别让我女朋友知道。”
苏月茉的情绪控制能力太差,胆子又小,裴峥都没敢让她知道上次那个血浆是真的,此刻更不敢说血浆是裴馨竹的。
柏杨也不擅长安慰人,只好硬着头皮开解:“兄弟,你别冲动……”
“我很冷静。” 裴峥浅笑了一声。
他将情绪收得很好,唇角还是微微扬着,让人看不透他平静的面色下藏着什么。
“放心,我一会儿就去刑侦找大队长聊聊,人一定找着!”柏杨拍着胸脯说。
裴峥未搭话,冲人挥手道别,拎着伞出了警务大厅。
柏杨眼看着这个魁梧又细瘦的身影扑进了滂沱大雨里,伞都没有撑开,捏在手里只是个摆设。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连成线的雨滴沿着长睫毛滚落下来,那些雨水的颜色泛着殷红色,像是血一般。
裴峥在车上僵坐了半小时,脑海里空空如也,不知道该恨,该狂喜,还是该怨怼。
一阵风吹过,车上挂着的吊坠轻轻摇晃着,苏月茉歪头浮在他的肩膀上,甜甜地笑着。
看着这个熟悉又亲切的笑容,裴峥神志慢慢回过来,从难以释怀的情绪中解放出来片刻。
他明白过来,这不是一个人能消化得了的信息。
裴峥拿起手机给苏月茉拨了过去,电话接很快接通,他清了清嗓子,竭尽力气佯装平静地问:
“茉茉,下班了没?”
对面的背景音有些嘈杂,有匆忙细碎的脚步声。
“快了,还有一个小时。”
苏月茉用蓝牙耳机接听了电话,手指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个不停。
她看了下电脑上显示的时间,不带情绪的问:
“你今天不加班?”
裴峥这段时间格外忙,工作日都要熬到很久才下班,两人周一到周五一般是各忙各的,没时间见面。
听见她柔和的声音,裴峥心里划过一丝暖流。
他双手撑在方向盘上,眼前出现一片殷红的血色,定睛看了那血色又消失了。
“我想你了。”裴峥气力有些不足,弱弱地说:“现在想见你。”
电话那头的键盘声停了下来,他听到了女孩子高跟鞋蹬地的脚步声。
两人认识太久了,久到一句话,一个语调都能听出异常。
苏月茉现在能感觉得到,裴峥此刻不是在调戏她,是无助时需要人陪着说说话。
“你在哪里?发位置给我。”苏月茉抓起车钥匙往门外走。
裴峥听出了苏月茉话里的急切,忙笑着安抚她说:“我去你公司接你,今晚别加班了。”
“好。”苏月茉脚步稳在茶水间,宽慰道:“我等你。”
雨势减小了一些,水花砸在地上,形成一滩水雾,看不清前面的路。
裴峥打开车灯,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开车往港丰国际的方向走。
市局离港丰国际大约有半小时车程,裴峥到的时候苏月茉还没有下班,他站在停车场边的花园里等。
这边雨刚停,乌云还没散,一大朵一大朵地盘踞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征摸了摸口袋,正好掏出刚才从柏杨那里顺来的烟。
他抽出一根点燃了,三两口闷进肚子里,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被烟草灼烧着,撕裂得疼。
刚抽完又燃了第二根,恰在此时手机响了,号码是以001开头,美国打来的。
裴峥犹豫了下,挑了挑眉,按下了接听键。
对面沉默了片刻,很快一声叹息传了过来,那人说:“儿子……”
米孝成声音比半年前打电话那次苍老了一些,中气还是十足的,不像个大限将至的病人。
裴峥觉得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荒唐,尤其是刚确认了裴馨竹还活着,此刻有种一家三口在阴间凑齐了的感觉,太像个鬼故事。
“米董,”裴峥吐了口烟,跟人打了个招呼。
不是客气,是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
“我的病你都知道了吧?”
米孝成声音里带着无奈:
“你的律师去我医院里查过报告,我授意医生给他看的。”
也许人之将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米孝成一贯的阴狠劲不见了,此刻听语气还有点想示好。
感情作为人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精神食粮,跟面包和牛奶这些普通食物一样,都有有效期限。
迟到的善良、关爱和温暖,就像长毛的面包和酸蚀的牛奶一样,不仅没有意义,还是个累赘。
裴峥又闷了一口烟,有些不耐烦:
“不用打苦情牌,我不是菩萨,没慈悲心肠。说重点。”
米孝成还是没有生气,笑着摇头,语气舒缓和善:
“人呐,拼得过命,拼不过病,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能跟自己的儿子开诚布公说句话吗?裴峥?”
言语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惋惜多过于无奈。
“能,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裴峥将手里的烟头掐灭,扔进垃圾箱里,抬眸望着港丰国际那暗了一半的LOGO,问道:
“我妈死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忏悔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