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月,云瑾再次来到十安县。
沈琮有些慌了神,花子儒也有点慌了神。
云大人不可能是来旅游的。
花子儒察觉到了云瑾似乎查出他和秦尚书有关系,秦雄贪污受贿,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在民间有多处生意,被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出个什么,自己会死在他的前头。
花子儒思前想后,给秦雄写了一封信。
三夫人穿着朴素的青衣,头上也没戴什么头饰,手上还挂着一串菩提佛珠,这身打扮直接出家都行。
她嘴里念念有词,看到信上的内容,大惊失色,苦苦哀求:“老爷,要做好事啊,不要再……”
“滚,憨婆娘。”花子儒打了她一巴掌。
憨婆娘捂住脸,茫然的看着他,然后摇摇头,走了。
三夫人长的美,身材又好,是他最疼爱的一个,但他现在看着就心烦。
因为受宠,三夫人性格也是嚣张的很。
她看上了阿宝手上的镯子,要买,对方不卖,便说是阿宝偷了她的,差点被花子儒弄进监狱。
“沈勖”安慰阿宝:“过几日她会亲自给你送回来。”
镯子在阿宝手上有别样的光彩,但到了她手里跟个普通镯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
大家都觉得那个镯子不祥。
果然没多久,三夫人就变得神神叨叨的,成天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吃斋念佛,亲自把手镯还给阿宝,并道歉祈求原谅,跟个撞鬼了似的。
所以风玄说阿宝是妖女,他一点也不怀疑。
他放飞了鸽子,飞过树梢时,一个人影如一片叶似的无声腾空而起,将飞翔的鸽子捉住,取下绑在腿上的纸条,换上另一张,重新放飞。
砍柴的樵夫在荒郊的沟里发现一具尸体,逐渐白骨化,从骨骼大小和身高来看,是男性。口鼻中有泥沙,右腿上有个很深的刀印,此外无其它伤口,没有中毒迹象。
衣服还未完全腐烂,有狱卒认出此人是牢房的常客——封天。
有人曾看到沈府的丫鬟绿儿找过封天。
但那样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身体,怎么看也不像敢杀人的样子,还是封天那样的大块头。
再过几日,沈琮被抓了。
阿秀的匣子找到了,得上天保佑,打造耳坠的老板有记录在本。
日期,款式,价格,订购人记得一清二楚,仵作王伯也出来作证,是孙弧威胁他填写假的验尸单,沈渭的真正死因是被人气死的,并非畏罪自杀。
连凤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她并不是冤枉沈老板,而是根据他们的证词进行的猜测,她跟盛昌吉分开是因为性格不合,对阿秀和他有关系的事毫不知情。
沈琮也未曾反驳,这让孟尧很是火大,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沈琮跪在公堂上,花子儒大拍惊堂木,沈琮不屑一笑:“花大人,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云大人被绑架别说你没有参与,不是你用调虎离山之计我和那太监能把他弄出来么?”
“太监?”
孟尧这才知道秦炜被阉了,疯了,然后死了。
花子儒气的胡须颤抖,余光中是云瑾淡淡的表情,他指着沈琮:“休要血口喷人,来人……”
沈琮又笑:“人家又不是白痴,查查不就知道了么?”
云瑾依旧没什么表情,花子儒诚惶诚恐,腾地跪在地上:“大人明察,下官绝对没有做出那等陷害大人之事。”
左右却将花子儒拿下,孟尧扔给他一个竹管:“打开看看。”
花子儒面如死灰,不用看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就是他秘密给秦雄送去的消息,难怪没有得到回信,原来被劫了。
“花大人,本寺知道是你在背后主使,之所以未打草惊蛇就是等你露出马脚,你徇私枉法,纵容下属欺压百姓,受贿卖官,与朝中官员勾结……”
花子儒彻底瘫软在地上。
云瑾道:“关入大牢,等候发落。”
绿儿挤开围观群众,直奔公堂,扑通一声跪下:“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不关大少爷的事。”
沈琮傻眼了,怔怔的看着那个颤抖的身体:“你说什么?”
“哦?”云瑾面不改色:“那你为何杀封天,如何杀害的?”
“他总是去赌场捣乱,还想……”绿儿紧紧扣住膝盖,艰难说道:“还侮辱了我,我恨他,骗他喝了下了迷药的酒,然后推进沟里,淹死了他。”
完全符合封天的死状。
“安宁母子三人又是为何?”云瑾接着问。
绿儿望着沈琮:“因为我喜欢大少爷,想嫁给她,但宁夫人不同意,甚至想把我给卖了,我恨她,所以我趁机找了杀手去杀他们,然后我就可以嫁给大少爷了。”
“那沈渭一事呢?”
沈琮突然大骂:“你们都是死的么,她擅闯公堂,胡说八道,还不把她轰出去。”
衙役把他打了一顿,绿儿吓哭了,颤抖着摆手:“不要打,不要打……”
云瑾抬手制止,衙役用刑杖把沈琮压住,脸朝下,示意绿儿继续说。
“为何陷害沈渭?”
绿儿的头更低了,几乎将额头抵在地上:“因为老爷严格管控大少爷的开支,他不高兴,所以我将计就计……”
沈琮大吼:“你给老子闭嘴,老子是男人,用不着躲在女人后面。是,都是我做的,我气死了十安县的大善人。该杀杀,反正老子早就该死了。”
那年船翻了,就沈琮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沈渭死前的眼神,同时想起了叔父为他治病奔波的情形,趴在地上,麻木不仁。
绿儿哭着不放手:“大少爷,奴婢句句属实,奴婢一直喜欢着你,真的,求你让我……”
沈琮笑了:“你这个贱婢,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喜欢,我救你就是需要一个奴婢罢了,在我眼里你跟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不,不是这样。”绿儿拼命摇头,哭道:“他们都认为你是坏人,但在绿儿心里,你一直是好人。”
“别傻了,滚。”
沈琮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签完认罪书就被衙役押走了。
离开前他扬声道:“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这是沈琮活着的最后一晚,虽说罪无可恕,但还是准备了不错的饭菜,还有只鸡腿。
沈琮没有胃口,牢里散发出混着血腥的霉臭味,墙角堆一堆谷草,那就是他今夜的床了,墙上数不清的抓痕,不知是不是死刑犯们身前绝望的忏悔。
这样的地方,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反感。
他不去看那碗逐渐冷却的饭,也没有注意到一只老鼠爬了上去,对着鸡腿大快朵颐,抓起一根谷草看了看,又抓起一根,就这样想一件事抓一根,很快左手比右手多出很多,他看着两把谷草,突然就很烦躁,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靠着墙,把手插进头发里,怔怔的看着墙上那盏昏暗不明的油灯。
他觉得如果再来一回,应该还是会这么做。
“时辰到了,起来。”狱卒打开牢门,沈琮乖顺的站起来,不用他推着催促,自己走的昂首挺胸,仿佛上的不是刑场,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少爷。
突然,他慌张的看着前方,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感觉非常的艰难,呼吸仿若凝滞,轻快的心情也跟着压抑,心跳一下慢过一下,慢到上去后似乎再也没下来,双手不知觉的握起了拳,铁链因为颤抖而微微做响。
楼玉娴带着孩子站在门口。
“你想抱抱他么,这两日他不见你,总是哭……”
麟儿在笑,她却饱含着泪水。
沈琮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这些年除了成亲那晚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
楼玉娴眼底的泪水更加泛滥,唤醒了他压在心底久违的柔情,他笑了:“不抱了,我这双手……”低下头,十指缓缓松开:“太脏了。”
楼玉娴扯住他的衣角,衣裳随着颤抖的手而抖动:“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
沈琮微笑:“当年娶你,我其实挺高兴的。”
“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我辜负你,我这个人罢,就不配,改嫁罢。”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给爹娘修了一座祠堂,我死了,你把我灵位和他们的放在一起,有空了就去看看。”
沈琮低下头,把额头抵上楼玉娴的头顶。
“听话啊,只有你愿意帮我了。”
上囚车前,沈琮又回了个头,楼玉娴还站在原地,麟儿吃着手指,巴巴的看着他,两张面孔突然就模糊不清了,他轻轻的摆了摆手,用唇语告诉她。
“别跟着,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凤麟,你告诉我为什么?”
楼玉娴突然吼道,麟儿被她吓到了,怔怔的看着娘亲,已经做好了大哭的准备。
为何陷害叔父,沈琮怎么也不肯说原因。
有人说他为了谋夺家产,有人说他是丧心病狂,不管外人怎么猜测,他只说了一句:“你们懂个锤子。”
囚车行远了,楼玉娴的身子晃了晃,怀中孩子大哭不止,她也不想哄,胸腔里已经死了的心还未修补完全,在那一刻彻底碎成无数片,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脸庞。
侩子手非常的给面子,一刀下去,头身分离,一点痛也感觉不到,沈琮觉得自己如果能说话一定会说谢谢,这可比被水淹死好太多了。
黄泉路上,他左顾右盼,彼岸花妖艳的仿佛被血染红,嘴里啧啧有声,还问一会儿是不是要去见冥王,才能投胎。
想起投胎,沈琮琢磨着自己下辈子是个什么人。
应该……
鬼差停了下来,恭敬的低下头,沈琮看着前方的人,难以置信。
“沈勖?”他呵了一声:“我还遗憾呢,没想到你也死了。”
那张脸突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另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湛蓝色的双瞳,额心一道赤红的火焰纹在他的眼中跳跃。
沈琮蓦地一惊:“你是个什么东西?”
白无常拿出一把锯齿钳,边走边道:“竟敢对殿下不敬,先拔了你的舌头。”
一个鬼差反剪双手,一个捏住下巴,嘴被迫张大,钳子伸进嘴里,夹住小小的一截。
他没想到做鬼了还能感觉到痛。
他从小怕痛,而此时的痛更是超过了人能承受的所有范围,他看着那张冷漠的脸,瞪到极致的眼睛似乎在祈求宽恕。
已经痛到麻木了紧绷的神经啪的断裂,大脑一片空白,整条舌头从喉头一起被扯掉,鲜血直流,除了本能的颤抖,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冥王道:“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四年前。
她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刀,当那个满身是酒味混合着令人作呕的猪味的男人进来时,屏住呼吸,紧紧闭着眼睛,男人以为她睡着了,伸出肮脏恶臭的手在瘦弱的脸上肆意的摸。
她假装睡的很死,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嘿嘿笑着,坐在床边脱裤子,吹起了口哨,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拿刀起身,扎进脖子,动作一气呵成,为了这一刻已经练习了无数次,终于毫无偏差的刺进他的颈子,男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僵硬的转身,她怕她死不了,使着劲又往里扎了一点。
她能感觉到刀尖戳破了喉骨,猛地拔出刀,刺啦一声,鲜血溅了自己一身。
男人大睁眼睛,被她踹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纵然他已经死了,她还是扑上去,又刺了无数刀,一边刺一边哭,直到再无力气,看着那具烂肉般的尸体,恐惧霎时涌上心头,牙齿打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她用尽力气爬起来,打开门,漫天繁星,深吸一口气,奋力的跑,远处漆黑一片,却是她期待了已久的光明和自由。
不知跑了多久,她累了,倒在了地上,竟然睡了一个踏实觉。
再次醒来时,看到有一张年轻的男子的脸。
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惊讶一闪而过,她也睁着眼睛看他,没有一丝害怕。
“你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是别人的。”他微微前倾,轻声道:“我知道了,你杀人了。”
她侧过脸,平静道:“他不是人,是畜牲。”
男子的脸上浮现一丝惊讶,然后他笑了:“杀的好。”
他拿出一方洁净的手帕给她擦掉泪水,擦干净血迹,把手帕放进她手里,神色温柔:“以后跟着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他了。
“你说了,让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绿儿攥着手帕,贴着心口,端起面前的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仰头喝下。
发作的很快,腹内绞痛,绿儿趴在桌子上,不停的抽搐,嘴角涌出一股股黑色的血液,忽地后仰过去,躺在地上,黑血越涌越多,淹没了半张脸,绿儿痛苦的卷起身子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冥王看着那个蜷缩成虾米状的人,叹道:“傻丫头,他罪孽深重,此生不能为人了,你又何必为了他自尽呢。”
冥王召唤出黑白无常:“带她去投个好胎。”
看着冥王的背影,白无常的桃花眼里流淌着淡淡愁绪:“殿下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黑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望独自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只蝴蝶发簪,抬袖在脸上擦了擦,然后望着天空发呆。
小安站在树下,看着不远处的石桌,她仿佛还在那里,拿着纸包,说我给你带了喜欢的枣泥糕,快来尝尝。
他眨眨眼,面前的一切模糊不清,绿色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喜欢吃什么,不会有人对他说“别怕,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小安放声大哭,含糊不清的喊着绿儿姐姐。
老乞丐死后他一直以偷窃为生,但他不偷钱,也不偷值钱的东西,只偷吃的,他们吃剩的。
那晚他去阿秀家偷过吃的,没想到有人在家,赶紧躲在床底下去,床上嘎吱嘎吱响,娇喘吁吁,他吃完那块肉骨头,木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还不停,觉得有些无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一块板子突然翘了起来,里面放着一个匣子,黑黢黢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凭手感猜了一阵,又把匣子放了回去。
床上终于停止了声音,趁着阿秀送盛昌吉出去,他也赶紧爬出去。
对他来说阿宝是好人,绿儿是好人柳月棠也是好人,那个他素未谋面的沈老爷也是好人,否则他们不会为了他那么努力。
所以当他知道要匣子后,主动告诉了云瑾。
但他不知道这些事跟绿儿姐姐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自杀,当他听说绿儿死了,哭的比谁都伤心。
早知道,他就不拿出那个匣子了。
死人有什么,活着的才最重要啊。
孟尧说给他点什么奖励,小安瞪了他一眼,跑了。
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