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棠一离开，堆砌在珞璃脸上的笑意轰然坍塌。
糖葫芦色泽鲜亮，散发出香香甜甜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换作别人，一定两三口就吃光了，巴不得再来一根，但珞璃从小对这种东西就没什么感觉。
他没有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对于父亲的事也只字不提，他问了几次，后来便不问了。
珞璃想，他应当是死了罢。
母亲靠给人洗衣为生，没有工钱，一日三餐都是别人施舍的，因为他这张漂亮的脸蛋，吃的也不是特别差，还有人给他糕点糖果吃，好看的衣裳穿，但他从来都没要。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奢求，只想母亲能带着自己离开那个地方，哪怕乞讨也行。
可命运就是那么的捉弄人，母亲生了病，花了人家很多的银子，为此，他签了十年的卖身契，来还债。
做什么，珞璃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他也不在乎。十年而已，才十八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命运又一次的捉弄了他，他虽离开了，却不是完整的离开，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有人给他说，活着就行，别在再计较了。
但他宁可自己死了。
似乎，每次他要成功了，命运这混账就会出现捣乱，还会笑着对他说：“别挣扎了，这是你的命。”
命么？
他偏过头去，看着行人。
嬉戏的孩童，亲密依偎的恋人，相互搀扶的老者，拉着父亲的手的孩子。
他们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那个穿着枣红色棉袄，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子巴巴的看着他，应当是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肩头上挎着小包袱的男人径直走自己的，感觉身旁少了人，回头看到女儿站在原地不动。
那里有一排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男人走过来：“花儿，想吃么？”
女孩子抿着唇，犹犹豫豫的点了个头。
男人从兜里掏了半晌，还差四个铜子，女孩子立刻摇头：“我不吃，我就看看，走罢，爹。”
男人叹了一口气，任由女儿拉着自己手，走了几步，女孩悄悄回过来，眼睛还是落在那排亮晶晶的糖葫芦，咽咽唾沫。
珞璃滚动着车轮，唤道：“请留步。”
听到他的声音，父女俩一齐回头，好奇的看着他，女孩子的目光一下就落在他手里的糖葫芦上。
珞璃略带歉意：“这个糖葫芦我只吃了一颗，你若不嫌弃，我送给你。”
女孩没说话，看着父亲，长长的睫毛扇动。
男人嘴里有些颤抖：“不，不必了。”
女孩垂下睫毛，抿着唇。珞璃道：“那我便宜一点卖给你，要不要？”
望着珞璃真切的眼神，再看女儿眼里期待的光芒，男人张了张嘴，喃喃道：“多少钱？”
“你有多少就给多少。”
男人的手在腰间摸索半晌，期期艾艾道：“我，只有，两个铜板。”
他的掌心黝黑粗糙，磨破的袖口露出的棉花是黑色的，两枚铜板也有点发黑，即便是送，也不见得对方会要。
珞璃嘴角上扬：“刚刚好。”
他的手指如嫩葱一般，男人颤抖的更加厉害，恨不得立刻缩回去，怕脏了他的手，珞璃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拿走了，把糖葫芦伸过去：“给你。”
女孩接过糖葫芦，暗淡的光芒瞬间耀眼了起来，伸出舌尖，小心的舔了一口，差点开心的跳起来，把糖葫芦放到男人的嘴边。
“爹，你先吃。”
男人摇头：“你吃罢，爹牙齿不行，吃不了酸的。”对珞璃拱拱手，弯弯腰：“多谢公子的好意。”
“是你们帮助了我，我本不爱吃，不吃就只有扔了，可从小我娘就告诉我，不能浪费食物。”珞璃对女孩展露笑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梨花。”女孩的声音有些干哑，微黑的脸蛋泛起红晕，“因为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梨花开的特别漂亮。”
珞璃有些羡慕：“你有一位好父亲，你很幸福。”
看着女儿用舌头一下一下的舔，都舍不得吃，男人心中的酸楚都化作了眼底的晶莹。
“跟着我这般没用的爹，哪能幸福啊……”
珞璃道：“梨花，我问你，如果有一个富贵人家愿意养你，但要与你爹分开，你可愿意？”
女孩猛地抓住父亲的手臂，紧紧的盯着珞璃，把握着糖葫芦的手伸过去。
“看到了罢？这便是你的幸福。”珞璃笑笑，睫毛微微颤动，“你放心，没人能把你从你爹身边带走，除非他不要你了。”
女孩仰起头，“爹，你会不要我么？”
霎时间，男人的心像被重捶撞击了似的，久久不能平静。
没想到这位公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今日确实要将女儿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不是为了钱，以后怎么样他也没有想，只想她现在能活下去，看着女儿如此不舍自己，那颗下了很久决定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不，不会。”
“我们很有缘，我的名字里也有个璃字。”珞璃从荷包里倒出一块碎银，连同那两个铜板，放进女孩子的手里，“我只能帮你们这么多。”
男人的心又被撞击了一下，碎银和铜板仿佛有千斤重，压的他的手快要支撑不住，不停的颤抖。
“我爹说……”女孩话未说完，男人一下子跪了下去，她也跪了下去。
“公子真是活菩萨在世，我，没有什么可报答公子的，只能祝公子好人有好报，一生平安。”
“你们这是做什么？”
见他们还要磕头，珞璃有些恼怒，很想伸出去把两人扶起来，他却做不到。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能不知，岂可随便下跪？我给你银子不是因为同情你们，只是不想你们将来和我一样后悔。”
说罢，珞璃滚动着车轮，转了方向，男人揩了揩眼角：“公子，祝您多福多寿……”
“臭乞要饭的，滚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犷的怒吼，“挡着老子的路了。”
接着是一声闷响。
珞璃猛地回头，看到男人趴在地上，衣裳上的破洞似乎又大了一些，女孩眼里含着泪花，去扶爹爹，糖葫芦滚了一圈，粘满了灰尘。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忙起身认错，拉着女儿就要走，女孩挣脱父亲的手，捡起糖葫芦才离开。
珞璃冷冷的注视那个人。
那人的眼睛却登时亮了。
“你不是那个珞璃么？”
珞璃的手在颤抖，他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认识他的人只有一种，是他最憎恶的那种。
“不是。”珞璃回过头去：“你认错人了。”
那人跑到他前方，用脚抵住车轮，珞璃低着头，他偏偏蹲下去，眯起老鼠眼左看右看，啧啧有声：“是么？我仔细看看啊，你别着急。”
“……”珞璃闭上眼，克制住怒气，客气道：“请让开。”
老鼠眼把手蒙到珞璃脸上，他这个动作来的突然，珞璃猛地后仰，惊恐之余就是怒火中烧，迅速往后滚动车轮，拉开距离。
他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滚开。”
老鼠眼一把抓住轮椅，嘿嘿两声，声音尖细：“就是你，每次出场你都蒙着面纱，方才那样一对比就出来了，还有那股子傲气，除了你别人都学不来。”又匪夷所思道：“你还活着呢，不是说你被小侯爷弄死了么，是他不舍得，还是……”
“我叫你……”珞璃浑身颤抖，一把揪住老鼠眼的领子，用力推开：“滚开。”
听到吼声的阿宝回了一下头，看到珞璃似乎遇到了麻烦，忙将糖葫芦交给客人，走了过去。
“珞公子，怎么了？”
珞璃阴沉着脸，双手死死抠住扶手，没说话。
“还是这么傲气啊，哈哈！”被摔个踉跄的老鼠眼不怒反笑：“你这傲气让你吃了多大的亏，还不长记性，真是活该。”
爬起来，啐了一口。
阿宝皱眉：“你在说什么？”
和老鼠眼同路的另一个人打了个圆场：“唉，人家都说你认错了，你肯定是认错了，赶紧让开。”把他拉到一边，又对阿宝说：“老板娘，来两碗酱肉面，多放点辣椒。”
阿宝应道：“就来，两位请坐。”两步一回头，看到那老鼠眼没再为难珞璃，方才走进去。
“珞公子，豆腐脑来了。”柳月棠端着两只青花碗出来，老鼠眼目光立刻落在他的身上，眯着眼，摩挲着下巴，不知在琢磨什么。
“过来趁热吃。”
珞璃低着头，一动不动。柳月棠放下碗，将他推过来，把勺子递过去。
“不知你的喜好，糖放的不多，若是不够甜，待会再加。”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
柳月棠看到珞璃握住勺子的手微微颤抖，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怎么？可是身体不适？”
珞璃轻轻摇头，自始至终都没抬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什么味道他不知道，就感觉很嫩很滑，一下子就滑进肚子里了。
老鼠眼对同行人道：“南蜀郡那慕思馆，你知道是什么地儿不？”
这样的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那人迟疑道：“定是哪家青楼呗。”
老鼠眼道：“是青楼不假，可那里面不是姑娘，是比姑娘还美的男人。”说着，还朝对面使使眼色。
那人似乎不太感兴趣，淡淡的看了珞璃一眼，没接话，老鼠眼挑挑眉，捋捋其中一撇胡须，自顾自的说：“那个叫珞璃的，就是慕思馆的出来的。”
柳月棠猛地的绷直了脊背，珞璃还是低着头。与他们同桌的褐色衣着的男子来了兴趣，赶紧转头看着珞璃。
咕咚一声，他狠狠的吞了一口。
“珞璃可是慕思馆的头牌，可会撩人了，有句词怎么说来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看不清楚的，朦胧的，才是最让人心痒痒的，说的就是他。”老鼠眼满脸淫笑，“那妖娆的身段，跳起舞来就是最骚的娘们都自愧不如，哈哈。”
柳月棠看着珞璃，他还是保持低头的姿态，发丝睫毛下垂的弧度都没有变一下，仿佛是座雕像。
柳月棠微微动了一下，就被他抓住了袖口。
“他们不该那样说你。”柳月棠道。
珞璃道：“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