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璃道：“是事实。”
柳月棠正色道：“是事实，但不是他们饭后茶余的笑谈。”
珞璃缓缓抬头，亮晶晶的眼底，仿佛盛着澧江的波光，嘴唇微勾：“不去在意就好，人除了本心，最难管的就是那张嘴，尤其还是……”顿了顿，投去厌恶的目光：“狗嘴，除了吃屎你能指望他说人话？”
柳月棠呼出一口气，又听那边还在讨论，不知不觉用心了些。
“跳舞的？”
男人也会跳舞？褐衣男子着实有些好奇，忙问：“你见过？”
“我以前在马候爷家做活，见过一次。”老鼠眼道，“不过当日没跳，可惜了。他很高傲，又是头牌，从不正眼看人，打着卖艺不卖身的招牌，不陪酒不聊天，一天只跳一场，错过时间，哪怕一箱黄金都不愿意。”
褐衣男子哇了一声：“那不是，很容易开罪人。”
“可不是么？你说都沦落到那种地方了，还傲气个什么劲儿，不是找死么？”老鼠眼乜了珞璃一眼，“他为何坐轮椅，还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一个不得了的人么。”
“谁啊？”
柳月棠忧心忡忡的看着珞璃：“珞公子。”
珞璃放下勺子，淡淡一笑：“没事，我去问候他祖宗一声，不会杀了他。”
柳月棠：“……”
那头还在自顾暇的说：“我给你说那次啊，马侯爷最疼爱的小公子过生辰请他去，他不给人面子，结果被……啊～”
不经意的回头，看到珞璃已经来到了身边，他虽面带微笑，老鼠眼不知为何心虚慌张的紧。
“我美么？”他突然问道。
聊的闹热的两人都愣愣的点头：“美。”
笑容倏然消失，面上仿佛笼罩着厚重的乌云，老鼠眼脸色跟着一变，心道不好，珞璃已抬起脚，用尽力气踹上他的脸上。老鼠眼长的矮瘦，那一脚让他带着板凳一起翻。
珞璃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柳月棠大惊：“珞公子，你还不能站。”
珞璃不仅站了，还走了两步，每走一步便感觉有人在将关节一点一点的错位，但他依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然后拿起桌上的竹筒，正中他丑陋的酒糟鼻。
哇一声惨叫，老鼠眼捂住鼻子，指缝间有鲜血流出，他睁大眼睛，还未破口大骂，只听一声脆响，珞璃手里握着半块碗的碎片，冷冷注视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即将被割喉的畜牲。
“你，你要干嘛？”老鼠眼双腿打颤，忙不迭的后退，在友人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珞公子！”柳月棠惊呼。
腿太疼了，珞璃站不住了，双手撑着桌子，他抖的好厉害，桌子都在跟着他一起抖，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如雨点似的打在桌子上。
“唔。”嘴唇咬出了血珠，双臂一撤力。
“珞璃！”柳月棠失声道。
倒下去前，柳月棠及时搂住了珞璃，将他放到轮椅上，准备拉起裤腿检查伤势，方一接触就摸到了湿润，不用看，伤口一定裂开了。
“呸，你个下贱胚子，一只连丧家犬都不如的人，有什么好傲气的，你以为你还是慕思馆那个众星捧月的珞璃啊。”老鼠眼面目狰狞，更加的丑陋。
“捧的越高摔下来越疼，这个道理你不知道么？就算换作以前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
珞璃咬牙切齿的盯着老鼠眼，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时已经被凌迟了。
“瞪我？你个废物，我怕你……”
“闭嘴。”柳月棠厉声呵斥，站起来，垂眸盯着老鼠眼：“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你是人他也是人，你没比他多出一只眼睛两个鼻子，何来贵贱之分？”
老鼠眼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怔怔的望着他，柳月棠长的高大伟岸，将光线完全遮住，置于阴暗中的老鼠眼蓦地觉得有些冷。
阿宝也震惊不已。
柳月棠竟然生气了。竟然生气了。还挺吓人的。
“一出生就在妓院，不是下贱，是什么？”老鼠眼在鼻子随手一抹，指着珞璃，“没人要的野种，连他爹是谁都不知道。”
“出生不是他能选择的，他出生肮脏，却活的清白，而你可能出生清白，却活的肮脏，谁贵谁贱，你不自知？”
“哦哟，这位公子这般护着他，莫不是你们是一路人？”柳月棠一急就满脸通红，声音也打抖，老鼠眼根本不怕他，不怀好意笑道：“难不成你也好那口，把他给包养了？啧啧，没想到啊，你腿断了还能有人要。要是小侯爷知道有人收他的破烂，会怎么想，大方施舍，还是……”
“滚滚滚，不许你吃了。”阿宝赶苍蝇似的，用力推了一把。
老鼠眼气急败坏，差点跳了起来，用力拍着桌子：“你这老板娘怎么当的，老子有钱就要吃，你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阿宝定定的看着他，突然把那半块碎片往他脚边一砸，老鼠眼蓦地往后跳了一步。
卢韦氏忙从里面出来，战兢兢道：“怎么了，阿宝，怎么了？”
“给我马上滚。”阿宝指着大街，“否则我去衙门报案，说有人闹事，还砸了我的碗。”
“你……”老鼠眼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胆大，还会倒打一耙，啐了一口，恨恨的离去。
他那同行的人讪讪道：“我，我也不吃了。”
褐衣男子跟个没事人的吃了一大口，阿宝猛地的拍了一下桌子，男子含着一半的面条，怔怔的看着她。
“你也给我滚，就是因为你嘴碎，干嘛那么鸡婆。”
男子咬断面条，谨小慎微的放下碗，方一起身又被吓的跌坐了回去。
阿宝恶狠狠道：“钱。”
男子赶紧卸下钱袋，打开封口，全部倒在桌子上，三块碎银和十几铜板。
看到倒多了，颤颤的伸手，想拿回来。
“嗯？”
两柄飞刀嗖的一下扎在手上，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男人咽了一口唾沫，飞快的抓了一把，火烧屁股似的，一溜烟跑不见了踪影。
阿宝左手一扫，一子不落的扫入右手掌心，掂了掂，一把握紧，哼了一声：“还好只多不少，要是给少了，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抓住。”
珞璃颓废的坐在轮椅上，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低垂的眼眸看起来那么的孤单无助。
“珞公子，你……”阿宝欲言又止，心肝似乎有点疼。
柳月棠道：“阿宝，我先带珞公子回医馆了，他的腿必须马上救治。”
阿宝点点头：“好。”
“不，送我回去。”珞璃缓缓开口，似用尽了气力。
柳月棠蹲下去，蹙着眉：“不行，伤口裂开了，若不马上进行救治，以后恐怕……”
珞璃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没说话，自己转动着车轮，走了。
柳月棠静静的看着那道倔强的背影，转动车轮的动作僵硬吃力，却一刻也不停，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转头与阿宝道别，便追了上去。
把住轮椅靠背，轻声道：“我送你回家。”
两人就那样离开了，阿宝看着两碗没动的甜豆腐脑，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发呆。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幽幽梅香，掩盖了所有的味道，钻入鼻孔，到达每一根神经末梢，紧紧抓住，往一处拉扯。阿宝的心砰砰的跳，不等她转过头去，那人便来到她的面前。
落座的姿态很优雅，是一位灰衣玉面公子，长的好看，有些眼熟，但她不认识。
“一碗豆腐脑。”灰衣公子笑笑，笑容很相似，“甜的。”
阿宝把其中一碗推过去：“这是刚才的客人点的，一口没吃，是干净的，冷热也刚刚好，要是你嫌弃，我给你重新做一碗。”
“是你做的么？”
“啊？”阿宝有些不明白，想了想，迟疑道：“算是罢，豆腐脑是我娘做的，我只是负责装到碗里，调个味而已，但这两碗是月棠调的。”
灰衣公子推了过去：“我要吃你调的。”
阿宝立刻起身：“那你稍等，很快就好。”
确实很快就好了，灰衣公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道：“我的这碗，和他们的不一样。”
阿宝又怔了一下：“一样的啊。”
“他们是青花碗，我是水晶碗，他们是白瓷勺，我是银勺。”灰衣公子的眼里带着孩童般的惊喜，感觉自己与他们的待遇不一样，似乎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一样。
“而且，还有桂花。”
“公子这般身份肯屈尊到我这样的小店吃东西，是我的荣幸，能好好招待，自然不能亏待。”阿宝浅浅一笑，“这是小店最好看的碗，也是我最喜欢的。”
至于为何要撒桂花，她想的是看起来更漂亮，更加符合他的身份。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门店，桌子板凳只能在大街上，但她也有灵巧的心思，因为她将来是要来开酒楼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回头客。
见她把其余两碗都端到自己面前，灰衣公子更加欣慰：“你要陪我？”
这话真是唐突的很，好在阿宝不讨厌他，垂眸淡淡道：“就这么三张桌子，不跟你坐就跟别人坐，总不能让我蹲地上罢？”
看着她四口就吃完一碗，灰衣公子拧着眉：“还要吃？”
“嗯。”阿宝拿起勺子，“这才多少，我吃三碗都不嫌多。”
灰衣公子便笑了，拿着银勺，小小的吃了一口，赞许道：“好吃。”
阿宝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瞄他两眼，灰衣公子给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梅香笑容，还有声音，她的眼睛告诉她，他们两人一模一样，但她的脑子告诉她，他们是两个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呢？
“嘴角，沾到了。”灰衣公子突然看着她。
阿宝有些茫然，抬手摸了摸右边，灰衣公子摇头：“左边。”
手指刚动了动，只见公子伸出手，擦掉下巴上的一点冰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微凉的手指，多摩挲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又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做？
阿宝怔怔的，灰衣公子嘴角带笑，就那样深深的望着她。
阿宝突然站起来，将碗叠在一起，说了一句“你慢慢吃”，就离开了，再没出现。
灰衣公子真就慢慢的吃完那一小碗，期间看向门口无数次，也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他未叫结账，直接放下十个铜板就走了。铜板锃光瓦亮，反射出强烈的光，从阿宝那个角度看去，唯有一个宝字清晰可辨。
阿宝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抠出卡在桌缝里的铜板，嘴角颤抖的厉害。
望着往来的行人，眯起眼睛，竖起一根手指：“竟然，只给我一个铜板，还把碗拿走了。”
那可是我最喜欢的——饭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