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阁与醉红楼其他的暖阁略有不同,比别的姑娘的房间大的多,一面巨大的镂空木制屏风分出前厅与卧房,面身左右雕刻的是竹与兰,与另一面水墨画屏风上的松梅,相得益彰。
没有艳俗的桃粉轻纱,没有轻佻的燕语莺声,没有放肆的大笑和欢快的舞蹈,屋里布置典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摆放得当,没有勾栏里该有的模样,更具有书香气息。
雕花精致的香炉里点着用茉莉花制的香,香烟袅袅,清新怡人,轻而慢的琴声如叶儿尖的水滴落入清澈的水潭,仿佛空谷传音。
抚琴姑娘略施粉黛,着一身鹅黄衫裙,娇嫩的如同二月柳树新芽一般,垂眸抚琴,青葱似的手指在琴弦间偶尔跳动,略一抬眸便看到对面倚躺贵妃榻的墨衣公子。
墨衣公子一条腿弓着,一手支额,姿态潇洒,只是那斜飞入鬓的眉婉转下垂,似压着沉沉的情愁。
她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柳眉微蹙,失神恍惚,指下不注意弹错了一个音,如若以往,他早已投来不悦与不解的目光,而此时直到她停了下来,墨衣公子仍保持那个姿势不动。
琴娘发出一声细细的叹息,墨衣公子缓缓睁眼,淡淡道:“为何不弹了?”
琴娘提起裙摆,缓缓起身:“兴许是念念琴艺退步了,听的阎公子愁眉不展,便不想弹了。”
阎公子盯着她略带怒容的俏脸,笑了笑,“你倒学会撒娇了。”念念脚步一滞,娇羞的看了他一眼,步履袅袅婷婷。
又听阎公子道:“不是你琴艺退步,是我没有用心聆听,辜负了你的好心情。”
念念落座与阎公子右侧,斟满阎公子的酒杯,亦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转头道:“公子这几日为何愁眉不展,心绪不宁?”顿了顿,“莫不是公子在别处遇见琴艺更佳的姑娘,方才在心中将念念与她比较?”
阎公子淡然道:“曾经是有那么一个人,琴艺非常,甚得我心。不过,你与她如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本公子不会将你与她做比较。”
念念莞尔一笑,“想来那姑娘定然不止琴艺非常了,更是貌若天仙,不然怎能令公子如此牵肠挂肚。”
阎公子定定的望向她,神情淡漠:“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如市井妇人那般拈酸吃醋。”
念念低头道:“是奴家说错话了,阎公子莫恼。”
阎公子不置可否,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挟住她递过来的酒杯。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翠心的声音:“姑娘,方公子来了,他想见姑娘一面。”
念念看了一眼优哉游哉的阎公子,脆声道:“翠心,你告诉他我今日不便,让他改日再来。”
翠心轻轻柔柔的声音又传来:“奴婢本想打发他了去,但他就是不肯走,非要见上姑娘一面,说是姑娘要的东西他做好了,还说十分珍贵,一定要亲自交到你的手上。”
阎公子悠悠道:“什么珍贵的东西?”
念念细眉微蹙,带着疑虑道:“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上次提到的诗集。”
阎公子从她眉心看出了内心的纠结,道:“天寒地冻,方公子竟亲自登门送礼,对你如此上心,你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情意,快些去,也让我瞧瞧。”
听到那句“也让我瞧瞧”念念双眼亮了,神色也活泛了许多,微笑着嗯了一声,一面吩咐翠心把方公子带到后院,一面缓缓起身。身子方要站直,脚尖踩到了宽大的裙摆,突然间仿佛一股大力把她往下拉。
念念花容失色,啊了一声。阎公子就在下方,只差一尺的距离,念念便会扑进他的怀里,脸上忽地泛起甜蜜的羞涩。
然,阎公子却以异常快的速度翻身坐了起来,念念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须臾间,念念的心情由欣喜转为害怕,又转为失落。
他为什么要躲开呢?相识这么久,他似乎连她的指尖都不曾触碰,还是嫌弃自己身在这污浊的青楼中脏了身子罢?
念念哀怨的闭上眼睛,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砸在贵妃榻的边沿时,阎公子伸出手,她被那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
念念猛地回头,这才看清他有一双黝黑的瞳仁,仿佛一个深潭,她一下子陷入了进去,不可自拔。
四目相对那一刻,念念的心砰砰跳的好快,脸上迅速泛起两朵红霞。
念念有些惊魂未定,微微喘息:“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阎公子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弹,笑道:“小心点。”
念念又失了神,迷失在那个笑里。
阎公子道:“可曾碰着?”
“多谢公子关心,无事。”念念摇头,在阎公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进到卧房,找出一件厚衣穿上,又披上那件碧玉色兰花狐裘,对阎公子施礼:“奴家去去就来,公子稍候。”
出门前,听到阎公子漫不经心道:“这衣裳倒衬你,清丽冷艳。”
沿着走廊往右,下楼左转,进入一个小门,面前是一天蜿蜒的游廊。这院子一年四季风景不同。池塘结了一层薄冰,红鲤在冰下懒懒的游动,嶙峋的假山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桃树柳树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假山旁的芭蕉还绿着,红梅腊梅竞相绽放。
游廊尽头,再过一道月门便是后院,透过常青树叶的缝隙,念念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
京城的冬天很冷,方学义只在青色长衫外套了一件显旧的灰色短棉褂,亦不厚实,双手不停的搓来搓去,时不时放到唇边哈气。
看到这景象,念念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方学义与念念相识近一年了,但两人见面的机会只有寥寥可数的两次,其中有一次还是方学义有意拦住她的。
方学义并非京城人士,他是去年的试子,因榜上无名,放榜那日带着阴郁的心情与朋友来到醉红楼。他本是来买醉的,那日恰逢念念登台,一曲悠扬婉转的琴声似四月春风,吹散了他心中全部的阴霾。
那日过后,方学义便像是着了魔一般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会试已经过去半年,但他仍不愿意回去,用仅剩的盘缠租一家便宜的民房,靠写点话本,偶尔替人写信维持生计,自己舍不得吃穿,但凡有多的银两都交给醉红楼了,只要一壶最便宜的槐花酿,坐在最偏远的角落,遥望舞台中央或抚琴或舞蹈的念念。
如方学义这般痴情的书生,念念此生第一次遇到,不过别的姐妹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读书人的承诺嘴不可靠,他们表面上深明大义,内心迂腐的不可理喻,虽嘴上说着不应在意世俗眼光,不应为顾礼义廉耻,将真爱抛弃,实际上让他们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没一个人愿意。
负心汉说的就是他们这类人。
念念自然认为方学义也是那样的人,故而殷勤热切的方学义还不如暖阁里那位淡漠阎公子在念念心里份量重。
翠心似乎在和他说什么,看到念念的身影,喜道:“姐姐来了。”
方学义形容憔悴,较上次又清瘦了一些,棉衣穿在身上略显宽松,那一双眼睛倒是闪亮如星。
“念念姑娘,你来了。”
“方公子,久等了。”相比方学义的热情,念念就冷淡了许多。
方学义微笑道:“不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不介意念念的冷淡,欣喜的从怀里摸出一本封皮精致的书籍,还带着他的体温。
“你上次提到的那些诗,我都给你誊在了这里,小生字拙,望念念姑娘不要嫌弃。”
念念接过来翻了两页,字迹工整,颇有宋徽宗瘦金体的风骨,书面干净整洁,不仅有谢道韫,李清照,薛涛等著名诗人的诗,还有两首是她作的,没想到她只念了一次,他就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念念嫣然一笑,“多谢方公子的好意。你差人送来便是,何须亲自送来。”
方学义道:“诗集乃是小生呕心之作,交于旁人不放心。”
念念心中暖暖的,唤了一声“翠心。”
翠心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方学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念念道:“方公子是圣贤之人,高风亮节,用钱来估量你的这份心意是辱没了公子气节,但你不要拒绝,这银子不是买这本诗集的钱,而是天太冷了,公子本就水土不服,还要花心思帮我做这些微不足道之事,若是什么也不回报,念念实在过意不去。但我唯一能回赠的,也只有这个了。”
方学义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甚至有些欣慰:“在小生心中,你的任何事,皆举足轻重。”
念念又一笑:“你住的地方离这儿似乎挺远,又冒着风雪给我送过来,我本应该请你喝杯热茶,歇息片刻。但今日委实不便,望方公子体谅。”念念拿过翠心手里的银子,伸出手。手腕的镯子碧绿通透,温润可人,一看就价值不菲。
“银子你一定要收着,去置办两件衣裳,若是病倒了,我会心感愧疚。”
方学义没有接那锭银子,抓住了念念的手,他的手很冰,念念打了个寒战,有些慌张,想抽出来,但他抓的很紧。
“念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凑足银子,将你从这是非之地救出来。”
心陡然停跳片刻,纵然知道只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而已。只不过,这句话若是另一个人对她说的,那该有多好。
屋里暖的让人有些气闷脑涨,阎公子打开紧闭的窗户,冷风扑面,他却觉得格外清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屋顶树枝,一眼望去白雪皑皑。朵朵红梅绽放枝头,水仙在风中摇曳生姿,风中传来淡淡幽香。
远处的门廊下有三个纠缠的身影,阎公子目力非同常人,一眼便看出其中一张面孔很是熟悉,瞳孔微缩。
三年未见,她的变化很大,长高了不少,亦瘦了许多,五官逐渐长开,俨然就是一个婉约清丽的小美人。
这模样,实在和音音太像了,他很难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