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勖房门前没有人，阿宝轻轻推开，又慢慢关上。
明明希望他能早点醒来，阿宝却放慢了脚步，呼吸声都轻了许多，生怕吵着了他似的。
掀开纱帐，思念成疾的人儿就在面前，阿宝无语凝噎，缓缓的跪了下去。
他瘦了好多，脸颊两边明显的凹了下去，肌肤黯淡无光，恍若做工拙劣的玉，嘴唇连淡粉色都瞧不见，已经与灰白的肌肤融为一体了。
“阿勖……”阿宝吸吸鼻子，露出一个笑容，“我是阿宝，我来看你了，这么久没见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我真的很想你，你想我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成串成串的往下掉，“你想我，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
我那个意气风发的阿勖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从被窝里找到他的手，握在手心，紧紧握住，凸出的骨节硌着掌心，然后又放开，捏住手指一根一根揉搓。
“你能感觉到么？”她期待着看着贪睡的人。
无回应。
阿宝垂眸，一声轻叹。
就在她垂眸的瞬间，床上的人眼皮轻轻的动了动。
“阿勖，我不能常常过来看你，如果你听得到我说话，答应我，一定要早点醒来，好不好？我们都很想你。”
贴在面颊上的小拇指似乎颤了一下，但太轻微又太快了，阿宝没有感觉到。
她擦擦眼睛，把手放进被窝，深深的望着沈勖：“我要走了，不然被沈琮发现就糟糕了。阿勖，一定要醒过来……”阿宝俯身对着白玉般的耳朵，咬咬牙：“不能便宜了沈琮那个混蛋。”
依依不舍的离去，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屋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呼唤。
阿宝。
“你的眼睛……”有福指着阿宝匪夷所思道：“咋又是双眼皮了？”
柳伯韫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有福：这难道不奇怪么？
阿宝一把扯过他手里的药箱，也面无表情的说：“只许你双，不许我双？”扶住柳伯韫的胳膊，双双跨过门槛，头也不回。
有福抓抓脑袋，一脸的不明就里，回过神来，看到两人已经走远了，还是恭敬的弯弯腰，扬声道：“柳神医慢走哈。”
阿宝情绪不高，柳伯韫也心事重重的，两人都未道别就不知不觉的分道扬镳了。
阿宝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店里，茫然的踽踽独行，她单薄的身体仿佛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片叶，随着海浪沉浮，时见时而不见。
此时此刻真的很想很想一个人，想依偎在他怀里什么都不要管，仅仅那样依偎着就够了，哪怕他的怀抱不那么温暖。
抬起右手，却空荡荡的，为了不被沈琮认出来，她今日取了手镯，手无力的垂下，叹气都叹出不出来。
即使戴了，她也不一定会说“公子，我想你了”，即使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得见，即使他听见了，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么？路呢？
路不是没有，只是有三条，不知该选哪条，阿宝眨眨眼，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飘入余光中。
无忧酒家。
酒啊酒啊！一醉解千愁，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阿宝大马金刀的坐下，桌子一拍，唤道：“老板，来一坛子酒，我今日要一醉方休。”
老板是一对老年夫妇，都年过六旬，听闻这话相互看了一眼。
花胡子老爷爷呵呵道：“小兄弟酒量可以啊，要一坛子。”只拿了一个暗绿色的壶和同色杯子过来，往桌子上一扥：“这酒烈，喝完了，若不够，老头子我就给你来一坛。”
“烈？”阿宝冷笑，“能有我心中的怒火怨气烈？”
老爷爷收敛笑脸：“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天大的委屈。”阿宝说着，倒满一杯，一口见底，咕咚一声吞下，重重放下酒杯，直愣愣的盯着老爷爷，张嘴喷出一团火。
太笨了太笨了，明知心中有团怒火，偏偏要火上浇酒，这下好了，越烧越烈。
甫一吞下，一股辛辣伴随着烈火蔓延到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最烈的那一股直冲脑门，点燃了引线，轰的一声，脑袋爆开了。
她慌忙的摸摸脑袋，还好好的，没爆。只是为何鼻孔嘴巴耳朵都在冒烟？仿佛变成了一个香炉，幸好周围没有庙，不然怎么也得拜一拜她这个活菩萨。
阿宝懵了：“这……”一张嘴，口水直流。
“酒要慢慢喝，如同人生，方能品出真正的味道。”
阿宝一抹下巴，绞着舌头：“味道？你几个，除了辣，没别的，微刀啊？”说要又抹了一下，口中还水盈盈的，像个瀑布似的。
老爷爷淡淡道：“你再喝一口试试。”
阿宝将信将疑，听老爷爷的话，浅浅的尝了一口，含在嘴里，舌尖细细品尝。
入口有点冰，然后舌头被甜包围，甜中还带着一点香，粮食的独有香气，小心的吞下，经过食管时，有那么一点辣，那点辣带出刀子刮喉般的微痛，余下的便是凉薄的涩，但落到胃里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仿佛刚才喝的一杯白水。
“真奇怪。”
听她这样说，老爷爷便什么都没说，笑呵呵的离开了，又切了一盘牛肉端过来：“这酒啊配牛肉最好，尤其是我家的牛肉配我家的酒。”
正巧肚子饿了，阿宝直接用手捻了一片放进嘴里，睁大眼睛，竖起大拇指。
牛肉卤的很入味，肉嫩筋糯，不塞牙，阿宝又吃了一块，细细咀嚼，酱香满口，带点微辣。
“嗯，好吃好吃。”
老爷爷笑呵呵道：“你慢慢吃啊，吃完啊，什么委屈烦恼都没有了。”
两口牛肉，一口酒，烦恼怨气怒火伴着牛肉被嚼碎，融进酒里，吞进肚里，一点一点的被消化掉。
他说的对，什么委屈烦恼都没有了。
至少，现在没有了。
“唔，头好晕。”
咚一声阿宝趴在了桌子上，夜风拂过，她打了冷战，抱紧双臂，撑着沉重的眼皮，茫然的看着匆匆行人。
不知何时，周围成了一片晦暗的红，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雾里，人声鼎沸悄然褪去，步履匆匆的行人如游魂一般在她眼前疯狂来回。
“小兄弟？”
脑袋更晕了，阿宝烦躁的抓抓，但隔着帽子抓不到痒的地方，一把扯掉，露出满头青丝。
“哎哟，竟然是位姑娘。”老爷爷惊道，轻轻拍了拍背：“姑娘，别睡了，快些回家罢，你一个人在街上危险。”
老奶奶在一旁和蔼可亲的说：“是啊，我们要收摊回家了。”
阿宝立刻爬起来，抱个拳：“走好，不送。”说罢又趴了下去，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老奶奶道：“姑娘，姑娘，别睡了，夜里冷，当心身体着凉。”
阿宝咧嘴：“我身体好着呢，从小到大，我就没得过病。”
两老口无视她的豪言壮语，好言相劝：“年轻的时候，谁没一副好身体，可不能只顾眼前不管以后啊。”老爷爷把她拉起来，晃了晃：“听我说啊，付了钱就赶紧回家，别等出了事才后悔。”
“钱？什么钱？”
“酒和牛肉，一共五十文。”
“哦？哦！”阿宝半眯着眼睛，在身上摸了半晌，耷拉着脑袋：“老板，我没带钱。”
“啥，没钱？”老奶奶有些着急，看着老伴，“那，那咋办呢？”
“喂，姑娘，你家在哪里？”老爷爷问。
“我家在哪里？”阿宝吃吃的笑，托着腮：“你猜啊？猜中了我就告诉你。”
老爷爷拎起酒壶，还有一大半，牛肉也没吃完，看着她傻傻的笑容，蓦然生出一丝恻隐。
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跑出来独自喝闷酒，还说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没两口就醉的不省人事，早知就不给她喝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两人能愧疚到死。
两老口一对眼，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这钱就不要了。
老奶奶对老伴道：“要不咱们在等等，一会儿有官差路过，把她交给他们。”
“也只有这样了。”
老爷爷拉过板凳让老伴坐下，给她捏捏肩，老奶奶笑着说不累，握住那双粗糙的手，便感觉心安踏实。
两老口无儿无女，从少年携手走到老年，已经成了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爷爷拍拍老伴的手背：“你看着她，我去下两碗葱油鸡蛋拌面。”
老奶奶起身道：“我去，你忙了一天了。”
“你不也是忙了一天么？”
“我明明一直都坐着的，就择了一把葱，几根菜，那招呼客人，洗碗擦桌子都是你在做。”
“你不是脚不方便么。”
老奶奶的腿有痼疾，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站久了还疼。
“但你眼神不好，一会儿切到手咋办。”
老爷爷握住那只手，叹了一口气：“那再等等，等她安全了，咱们一起做。”
“好。”老奶奶微笑，看着趴着不动的阿宝，有些心疼，“我去给她拿件衣裳。”
这时，一身灰衣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两老口还没招呼，他直接放下一小锭银子。
老爷爷抱歉道：“这位公子，我们已经打烊收摊了。”
冥王看着阿宝：“替她付的。”
老奶奶捧着那碎银，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他，颤颤道：“这，这太多了，小店找不开。”
老爷爷正要说不用付钱，冥王摆手：“无妨。”
老奶奶喜不自胜，老爷爷看看一身贵气雍容的公子，又看看那个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假小子，心中已经明白八九分了。
爱上这样一个人，任谁都烦恼忧愁。
老爷爷道：“那便多谢公子的赏赐，你是不是认识她啊？她酒量不好，快些带她回去罢。”
冥王点头，唤道：“阿宝。”
阿宝猛地睁开眼睛：“谁？”
“是我。”
“你？”
眼前的人有两张脸，左晃右晃，她完全看不清，大着舌头道：“喂，你别动，晃的我头晕。”
冥王伸出手去抚摸那张脸颊。
阿宝挥手打掉，勾着下巴翻起眼皮，瞪着他，突然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指着他的鼻子：“我叫你别动。”
冥王伸出拇指，按着她的眉心，一股清凉舒适在脑间流转，瞬间头不那么疼了，眼睛也能看清楚东西了。
“喂，你长的好像一个人啊。”
阿宝把脸凑上去，鼻尖几乎贴着另一个鼻尖了，混合着酒气的热气喷了他一脸。
手指一一拂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阿宝。”冥王握住那只手，那只一直温暖的小手，此刻和自己一样冰。
“阿勖，我没，没有在做危险的，事情，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喝一点酒，他们说一醉解千愁，喝了就不会难受了，可我可我……”
阿宝指着心口：“还是，很难受。”
冥王道：“你以前告诉我，我以后心情不好就告诉你，不要憋在心里，更不要喝闷酒，对身体不好。你如今心情不好，也可以告诉我，即使我不能安慰你，说出来也会好很多。”
阿宝摇头，擦了一把鼻涕：“我说不出来，我就是想哭。”
“想哭就哭罢。”
“好。”阿宝吸吸鼻子，憋足一口气，憋了大半晌，憋的脸更红，实在憋不住了，猛地吐出来，脑袋垂了下去，低声道：“哭不出来了。”
“那就不哭了，我们回家。”
“嗯，回家。”阿宝重重的点个头，霎时间天旋地转，“我想睡觉了……”
未说完，身子往前一倒，砸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