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轩的店小二嘴甜礼貌,对着每一位进门的客人都鞠一个标准的躬,因为不停的鞠躬敬礼,他的腰也一直没挺直过。
视线中出现一抹亮滑的灰色,灰色下方是一双浅色的缎面靴,面上绣着同样浅色的祥云,绣工非凡,用料上乘,再从他进门落脚的姿态来看,店小二断定此人一定非富则贵,且端庄大气,应能讨到不少小费。
“欢迎光临,客官里面……”店小二换上一副更加灿烂的笑脸,抬起时怔了怔,“哟,公子您又来了。”
右手一摆,“公子,请。”
公子目不斜视,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表情,在他做出请的动作前,已经向楼上走去了。
店小二跟在后面,腹诽:换了身衣裳也不换个表情,老是板着脸做甚,看的人心里发怵,跟做了亏心事似的。
公子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不言不语,店小二也不用问麻溜的端上四样糕点,一壶桃花酿,公子抬袖,放了一块碎银在托盘里,掌心向后,懒懒的招了招,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店小二眉开眼笑,立马点头哈腰,转身就走。
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店小二蓦地觉得他的背影在晦暗的光线中很是苍凉。公子撩起窗帘,目不转晴,眉目温情了许多。
这位公子真是个怪人,隔三差五就来这里看风景,有时候天天都来,也不知这条街上有什么好看的。
他摇摇头,管他的呢,有小费收就成,这样的客人天天都来一打那才好呢,转身跑下了楼,继续对着客人点头哈腰。
灰衣公子的目光飘的很远,至少有五丈远,那里坐着一个托着腮的年轻女子,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黑点,但他的视力非同寻常,将那女子看的清清楚楚。
女子粗布麻衣,面容俏丽,像一颗裹着麻布的夜明珠,不知为何今日的光彩却暗淡了许多。
二月十五,距离沈勖离开整整一月了,这日金乌普照,乍暖还寒,阿宝坐在铺子前,茫然看着门外。
“姐姐,我要一根糖葫芦。”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过来,露出甜甜的笑容。
阿宝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没头没脑说:“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吃糖葫芦?”
小女孩圆圆的眼睛眨了眨,指着桌上的冰糖葫芦,怯怯道:“姐姐,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糖葫芦?”
“你们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小女孩的娘蹙着眉:“我们为什么要难过,那件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每天要死多少人,个个都去难过,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他是沈伯伯啊。”阿宝喃喃道,摇头:“他不是别人,是沈伯伯啊,十安县谁不知道他是好人,他怎会做那样的事……”
妇人也不知她跟沈家是什么关系,看着她那模样却也有些动容,放下五个铜板,抽了一根糖葫芦,带着女儿离开了。
“阿宝。”卢韦氏忧心忡忡,不知道她还要这样子多久,不过几天的时间人憔悴的不成样,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娘。”阿宝抬头,眼底蒙上一层水雾,仿佛是凝聚在树叶上的水珠,碰一下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你说阿勖回来,知道沈伯伯死了,该怎么办?”
卢韦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
怎么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呢?
十日前,灵犀布庄死了一个绣娘,叫阿秀,凶手正是布庄老板,也是十安县人人称颂的大善人——沈渭。
杀人原因竟是因为他与阿秀有私情,阿秀还怀了他的孩子,他不想要,阿秀威胁他如果不对她母子俩负责,就把事情说出去,坏了他的名声,故而沈渭下了狠手,将阿秀推到墙上,撞死了她。
听到这个结论,与沈渭交好的人怒斥;“简直胡说八道,扯这种谎言,也不怕天打雷劈。”
沈渭是什么样的人,十安县乃至京城都有目共睹,且不要说杀人,就说他与阿秀有私情就是最大的谎言。
大多数人都支持这个观点,但接二连三的证人出现,从他们的供词里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沈渭,一个与大善人沈老板完全不一样的人。
第一证人是染坊的工人盛昌吉,他说他找老板有事,有人看到老板去染坊,他便也去了染坊,结果看到老板蹲在墙角,墙上有一大滩血,地上躺着一个人。
是阿秀。
但他不愿意相信老板会杀人,但墙上的血迹是新鲜的,他在外面隐约听到有争吵声,然后是重物撞在墙上的声音。
而且阿秀的的确确那时已经死了。
连凤坚持说她出来的时候阿秀还活着,盛昌吉也说当时染坊没有看到其它人,只有老板一人。
沈渭道:“那时正值午休,染坊当然没人。”
花大人又问沈渭既知没人,还去染坊做什么。
沈渭说的是他找阿秀想问问给南蜀郡刘老夫人的那匹布绣好了没有,老夫人的生辰快要到了,但他没在绣坊见到阿秀。
另一个绣娘,就是连凤,说阿秀在染坊,她刚从那里出来,虽然沈渭有些奇怪两人去染坊做什么,但并没有细问,正巧要去看看上次染的布成色如何,便去了染坊。
结果看到阿秀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他前脚刚到,盛昌吉后脚就来。
仵作验尸,阿秀有三个月的身孕,但她已经做寡妇一年了。
寡妇门前虽是非多,不过阿秀没有什么是非,她姿色不错,为人却很端正,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但莫名其妙的有三个月的身孕,只能是她有可能有个相好的。介于沈渭杀人这事,大家一致认为那个相好就是沈渭。
也难怪,沈渭一表人才,性子温和,有钱又对人好,他丧偶的期间不知多少女人想嫁给他,阿秀若是被他引诱,的确在情理之中。
沈渭情绪一开始非常激烈,断不承认自己跟阿秀有过什么,后来冷静的反问为什么连凤不在绣坊,去染坊做什么。
连凤说她就是看到阿秀去了,才好奇跟着去的,至于阿秀为什么去那里她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沈渭,巧笑嫣然,“原先不知,现在知道了,阿秀不是在等你么,沈老板?谁知你如此狠心,竟连她腹中孩儿都不放过,我真是看错你了。”
咬着银牙:“真是该死。”
沈渭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再加上没有有力的证据,花大人决定暂时将沈渭收押了起来,再调查真相,沈琮不同意。
他说:“叔父好歹也是一乡解元,无凭无据怎能说抓就抓,恳请大人明察,还叔父公道。”
正僵持着时,衙役带来另一个证人,是跟阿秀关系好的另一个绣娘梅娘,她说的话简直是一滴水落进了油锅里,瞬间炸开了。
“沈老板其实早就跟阿秀在一起了。”
工人们这才想起,沈老板似乎对阿秀格外的关心,还去她家探望过,送米送菜什么,当时以为他是好心,同情她们孤儿寡母,现在才知是居心不良。
沈渭震惊的无以言表,他做那些不就是因为可怜阿秀孤儿寡母么,怎么就成了居心不良。
沈琮站出来问梅娘,你有何证据证明。
梅娘说,这些都是阿秀亲口告诉她的,还说自己已经有了老板的孩子,不求老板能将她娶回家,只希望他能认这个孩子,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板,谁知老板翻脸不认人,竟害死了她。
盛昌吉一人的话不可信,加上梅娘的供词和阿秀为沈渭绣的一只香囊,此案件基本落实了。
沈渭表里不一,打着做善事的旗号,勾引良家妇女,事后怕影响名誉,将其杀害。
沈渭冷笑道:“荒唐,沈某行的端做的正,从未做出如此龌龊之事,我不知你为何要冤枉我,但我希望你说的是实话。”
沈渭盯着梅娘,就像平日里看着他们那样,目光柔和平静,只是那平静下藏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期待。
那期待像一把刀扎在梅娘的身上,她战兢兢的低头:“民妇句句属实,请大人还,阿秀一个公道。”
“公道?”沈渭突然仰天大笑,怒道:“你们也配说公道二字。”
沈渭无论如何都不承认,也不再说什么。
第三日便听说他死在了牢里,撞墙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