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凤又看了看,问道:“是梅娘绣的罢?”
云瑾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难道不是阿秀的,当初本公子可是点名要她做的。”
连凤指着并蒂莲道:“我见梅娘绣过一幅并蒂莲,就是绣的这般中规中矩,一点也不漂亮,也是用了两种颜色,公子仔细看会发现粉色这朵要比黄色略大。”啧啧有声:“就她在花茎上绣这些小疙瘩,难看死了。”
云瑾哼道:“灵犀布庄一向注重信誉,竟也做这种偷龙转凤之事。本公子要的可是指名阿秀做这只香囊,没想到未能完成不说,还找人代笔。”
连凤愣了愣,笑道:“公子莫恼,兴许是奴家看错了。”
“哦?”云瑾微微扬眉,“当真?”
“真与不真又如何?公子非要这香囊不可么?”连凤把香囊随手一扔,孟尧张手接住,她娇哼道:“公子若是非要奴家将这作品完成了,奴家可做不到。”
“却是为何?”
“都说阿秀绣工独一无二,我连凤又比她差到哪里去了?若非要赶鸭子上架,绣出来不伦不类的,倒叫公子失望。”
云瑾道:“阿秀为何死了?生病还是意外?梅娘又因何离开?”
连凤脸色一暗,只说意外两字,便不说其他的了。
本以为云瑾会刨根问底,但他没问,拱拱手说:“老板娘既是不愿,在下也不勉强,打扰了。”
连凤跑出来道:“公子不买点别的?”
孟尧扬扬手:“到时还要来找你。”
两人在茶楼歇息时,邻座的两个姑娘正在商讨今年的冬装做什么样式,什么颜色什么面料,绣什么花,有说到了灵犀布庄谁绣的最好,然后说起来梅娘和阿秀。
那个粉衣姑娘摇了摇自己的扇子,有些得意:“我这把扇子竟成了孤品了。”
扇面图案是并蒂莲,说是出自阿秀之手。
云瑾客气的询问:“可否借在下一看?”
见是如此俊俏的公子主动跟自己搭话,姑娘羞怯怯的点头,双手奉上。
两朵莲花,一黄一粉,粉的比黄的略大,花茎无刺,一片墨绿色荷叶,两条嬉戏的鲤鱼,但除了花茎,别的还真看不出哪里不同。
“这真是阿秀的绣品?”
姑娘摇头:“不全是。”嫩葱似的指尖指着锦鲤说:“这两个是梅娘绣的,阿秀说她那两日有些不舒服,我又急着要,便让梅娘帮了忙,我瞧着没什么区别,这鱼确实也灵活生动,特别喜欢,也就没说什么,还多付了一两银子呢。”
云瑾又道:“这纨扇可否借在下用一晚?”
姑娘脸红的就像扇面上的红鲤,也没问他借去用什么,点头道:“公子尽管拿去用便是,但这是奴家最喜欢的扇子,公子一定记得还给奴家。”
云瑾道谢:“明日请姑娘还来此地,在下定遵守承诺,前来奉还。”
“那明日申时,奴家在此静候公子。”
云瑾回眸微微一笑,姑娘的魂儿飞上九霄。
灵犀布庄。
云瑾将两件绣品交于卢晴柔分辨,但她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同,仿佛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如果不是听扇子主人说任谁都看不出来这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
云瑾问绣坊管事:“连凤和阿秀关系如何?”
孙大娘道:“不太好,两人经常拌嘴,连凤觉得自己的绣工不比阿秀差,沈老板却总是把重要的活交给阿秀和梅娘做,但阿秀和梅娘是老人了,沈老板相信她们也是情理之中。最严重的一次阿秀和连凤差点打了起来。”
“所为何事?”
“好像是连凤抢走了阿秀什么东西,阿秀当时哭了,说没了那个东西活不下去。连凤说她自己没用,留不住,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说有本事自己抢回去,她才不稀罕。”孙大娘叹了一口气,“到底什么东西我们也不知道,她们也不肯说。我劝连凤还回去,但她那个脾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阿秀一直闷闷不乐,食欲不振,发呕嗜睡,好像生病了,孙大娘却看出她应该是有孕了,再然后她死了,再然后仵作说她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云瑾再问于掌柜:“灵犀布庄为何愿意给那样的小店提供布料?”
老于回答:“是大少爷的吩咐。沈老板在时这些边角料都是送给绣娘们,随便她们做什么用。但现在是两位少爷管着,三少爷不知情,我便继续给她了。”
盛昌吉的口碑在工人们口中还不错。
他年轻力壮,相貌不错,爱笑,待人热情,绣坊的大姑娘们喜欢他的不在少数,曾有人看到他和连凤打情骂俏,不过男未婚女未嫁,大家常常开他们的玩笑,以为能成,结果后来也没起个什么水花。
盛昌吉与阿秀几乎没交集,阿秀因为是寡妇,为了避嫌,跟所有男人都不乱说话,即便是别的男人会说一两句荤话调戏她,盛昌吉却是碰着了,也不会多看一眼。
孟尧道:“大人,她们抢的好像不是一个东西。”
云瑾笑了:“当然不是东西,是人。一个让阿秀怀孕的人。”
孟尧:“就是那个死了的盛昌吉罢。”
云瑾嗯了一声:“越是有什么便要欲盖弥彰,才不会引人怀疑。”
孟尧:“卑职觉得不太可能是盛昌吉陷害沈渭,没有动机。他将阿秀推到墙上,应该起了争执,不慎失手,并非蓄意谋杀,来不及考虑陷害给别人。”
云瑾:“所以当时在染房的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那个人,盛昌吉应当比较听他的话,而且有些遮天的本事,才能让如此多的人帮他做伪证。”
孟尧:“连凤弄坏了一副价格不便宜的绣品不但没有赔偿,反而给她提供布料,即便是零散的卖,亦是一份不错的收入,偏要便宜了给她。”
孟尧又道:“卑职查过了,那条街上的店面费用不便宜,连凤一租就是五年,她家里人都是农民,不可能一下子拿的出几百两来。”
云瑾点头:“是那人用这些好处封了她的口。”
孟尧道:“沈琮本就风流成性,不可能拒绝投怀入抱的连凤,只不过不敢拿到台面上来。”
连凤颇有些姿色,仗着年轻漂亮,心高气傲,众人都说她抛弃盛昌吉是想巴结大少爷,但大少爷管理的是分店,很少过来,没见他们之间有过什么。
云瑾道:“从染房到绣房,再从绣房到染房,需一盏茶的时辰,血液会凝固,便能看出来阿秀其实早就死了。”
孟尧道:“所以盛昌吉与阿秀起争执时,他们应该也在染房偷情,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好一切,再从旁门出去正门进来,又做到了全身而退。”
“结合沈钧被利用,沈兄一再昏迷不醒,他的目的应该就是谋夺家产。”
孟尧:“若不是他爹娘出了意外沈渭也不会接手,所以他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他的,才会下此狠手。”
牡丹端上两杯茶,孟尧一口饮尽热茶,狠狠往桌上一放,龇牙咧嘴道:“白眼狼。”
蔷薇捧着一束蔷薇花,看着他眨眨眼,孟尧摆手:“不准偷听,下去。”
蔷薇揪下两朵砸给孟尧,又做一个鬼脸,提着裙摆嬉笑着跑了出去,院子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孟尧捏着花道:“这几个小丫头真是胆大妄为,一点规矩都没有。”
云瑾笑了笑,拿开杯盖,轻轻吹了吹,浅饮一口。
孟尧抱着双臂,沉吟道:“可现在根本找不出盛昌吉和阿秀有染的证据。”
云瑾放下茶盏:“最关键的是梅娘,她才是此案的突破点。”
孟尧拧着眉心:“但万一她跟那个连凤一样,咬定不松口呢?或者……”
云瑾看着手中香囊,若有所思。
蔷薇和茉莉跑进来,一人抱一只胳膊:“洗澡去,洗澡去。”
孟尧有点不耐烦:“大白天的洗什么洗,走开走开。”
蔷薇用拿着纨扇的手指着他:“臭死了,臭男人。”
孟尧瞪眼:“臭就离我远一点。”同时甩开两人。
茉莉道:“臭男人,不给你饭吃,不给你床睡。”
“我不吃,我不睡。”
“出去,出去。”
三人在那里拉拉扯扯,还是当着大人的面,孟尧不胜其烦,正要发怒,云瑾突然道:“这两个字有些奇怪。”
孟尧忙问:“哪里奇怪了?”刚要上前,蔷薇把他往边上一挤:“让我看看。”
云瑾便给她,笑问:“看出来了么?”
蔷薇把香囊扔给云瑾,撅起粉红小嘴:“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么小,能装什么?”摇了摇扇子:“还是这个比较好。”
孟尧摸摸下巴:“我怎么觉得你这把扇子有些眼熟。”
云瑾看了看桌子,纨扇早已不知所踪,淡淡道:“蔷薇姑娘,不问自取便是偷,这把纨扇已有主人,在下只是借来一用,明日还要还回去,请勿据为己有。”
平缓的语调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温柔。
蔷薇的小嘴撅的更高了,往桌子上一拍:“一把破扇子,还给你就是了。”
孟尧怒道:“放肆,竟敢这种态度对待大人,沈勖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规矩么?”
蔷薇掩嘴哭泣:“你好凶,我不喜欢你了。”
孟尧感到不可思议:“谁要你喜欢了?都给我退下,没有吩咐不准进来。”
蔷薇哭着跑了出去,茉莉胆战心惊的福个身,脚不听使唤了一般,十分别扭的扭来扭去,艰难的扭到门口,像一阵白色的风似的消失了。
云瑾念道:“言之?之言?”眉不知不觉的蹙了起来:“到底是言之还是之言。”
孟尧道:“沈公子说了,他父亲的字是言之。”
云瑾道:“但为何要把之字放在前面?”
孟尧迟疑道:“不可以么?”
云瑾把香囊递给他:“第一眼看到,你会怎么念?”
“之言。”孟尧脱口而出,“不过当事人也可以说要从右边往左边念。”
云瑾拿着纨扇,看着香囊:“连凤一眼便认出这是梅娘的绣品,但那姑娘说纨扇上只有鲤鱼是梅娘绣的……”
孟尧道:“会不会是阿秀骗了她,其实都是梅娘绣的?”
“一旦养成了某种习惯,会在无意识中表露出来,比如你……”
孟尧挺了挺腰,有些紧张。
云瑾笑了:“无论到什么地方,你和阿越都会先巡视周边的环境,确保我的安全。梅娘习惯绣上花刺,别人都没有,但如此一模一样的并蒂莲,只能说明两人的绣工有很高的相似之处。”
孟尧道:“也就是说这香囊实际上是梅娘绣的,沈琮威胁她做伪证?”抱起双臂,自言自语:“听他们说,梅娘的男人不务正业,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人,好赌,十赌九输的那种,肯定欠了不少钱。沈琮应当是利用了这一点。”
云瑾点头:“连凤看到的实际上是阿秀做的这把纨扇,只不过那日恰巧遇到梅娘帮忙。中规中矩,更符合阿秀的性格。”
“所以香囊是梅娘绣的,为了引人注意,故意在花茎上增添了花刺,只不过没人看出来罢了。可是大人……”孟尧眉间带着担忧:“梅娘不识字啊。”
云瑾没有说话,继续若有所思的看着香囊,忽然问道:“你知道我字是什么么?”
孟尧略带惭愧:“不知道,大人没说。”
“你跟我这么多年都不曾知道,阿秀也不太可能知道沈渭的字,对方学识不高,二非算命先生,实在没必要告知。”
“所以这要么是沈琮告诉梅娘的,要么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阿秀有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孟尧随口道:“zi yan。”顿时睁大了眼睛,“难道就是这个之言?”
云瑾皱眉:“zi还是zhi?”
孟尧苦苦回忆,为难道:“他们都说是zi yan。”
“蜀地的人有口音,知道,树枝,他们都念zi,所以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个字。”云瑾神色凝重:“找到阿秀的儿子。”
阿秀出事后,衙门找到了她的爹娘,唯一的儿子跟外公外婆一起住。
阿秀的娘蛮不讲理,爹是个无赖,弟弟是个蛀米虫,她男人就是被气死的。
三人跑到沈家破口大骂,沈琮赔了不少银子,但孩子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过。
原先和娘亲在一起,能读书,穿干净的衣裳,一日三餐不愁。
现在,稚嫩的双肩已挑起了沉重的担子。
他身材瘦弱,头发枯燥凌乱,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黢黑的双手,穿着脏兮兮打着补丁的衣裳,又破还不合身,背着一背篓的柴。
迷茫又不安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模样让孟尧一阵心疼,想起了自己爹娘刚去世的那段岁月。
云瑾先命人给他拿点吃的,但他不要,紧张的看着他,云瑾温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虽局促不安,但有礼貌,云瑾问什么便答什么。
“可是这两个字?”云瑾指着香囊。
徐之言点了点头,怯怯的问:“这个是我娘做的么?”见对方点头,抿抿唇问:“我能看看不?”
云瑾便递给他。
徐之言低着头,带着鼻音道:“我娘说了要给我做一个香囊的,我容易招蚊子,娘说在香囊里装一点可以驱蚊的药材就不用怕了,她说快做好了,过两天就给我,还说我以后不会孤单了,可能会有一个妹妹,一个爹。”
忍不住哭出了声:“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孟尧道:“男子汉,坚强一点。我小时候也没爹没娘,差点饿死了,但你看我现在……”拍了拍胸脯,“多么的威风神气,大理寺一等护卫。”
徐之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擦了擦眼睛。
云瑾道:“你娘可有把香囊给你看过?是这个么?”
徐之言嗯了一声,又摇头:“不是这个,这个没有龙。”
云瑾肯定并蒂莲一定是梅娘绣的,但她不识字,结合徐之言的名字和答应给儿子做的香囊,可以肯定这个香囊其实是阿秀做给自己孩子的。
徐之言说,阿秀告诉他快做好了,只差把系绳穿进去就可完工,本是龙的一面换成了并蒂莲,说明香囊曾经被拆开过。
绣着龙的那一面会不会就在梅娘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