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么?”
在学堂吃过午饭,他和柳月棠——也就是这个漂亮的少年,听说翰墨轩寻得一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想去开开眼界。
但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有些甚至来自京城,今日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只得遗憾而归。回学院的路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的旁若无人的。
两人都认出那是阿宝。
不知为何她会一个人在这个时辰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柳月棠认为她应该是去抓兔子的。
沈勖默不作声,盯着阿宝的背影,心情有些沉重。今日的阿宝似乎有些不一样,沈勖能看到她的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黑气,很像焚烧墨油时的黑烟。
那黑气给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学院,沈勖一直在想阿宝身上为何会有黑烟,而且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柳月棠见他神色异常,便问怎么了。沈勖说阿宝有些不对劲,她一个人去后山怕出事。
现在离上课还早,两人便决定去后山把阿宝带回来。
方一来就看到阿宝晕倒,被两个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但说不定就是坏人的人给抱走了。
因为之前阿宝有过被拐卖的经历,沈勖十分担心,在他们离开前勇敢的站了出来。
“唔。”白无常点点额头:“这事略有些离奇,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所以我决定不说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沈勖并没有怀疑他,因为他看到了阿宝身上的黑气,或许是因为那黑气作祟,引诱阿宝来到这个地方。
这两人不是一般人,肯定也看到了,否则不会说事情离奇。
“多谢两位。方才心急,一时失语,还望谅解。”
白无常高深莫测笑道:“谅解谅解,快回去罢。”
“勤之,那还有个小孩。”柳月棠突然惊呼,手脚并用的爬上去,小心的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衣服,把孩子抱了起来。
那张小脸全是泥沙,他满脸心疼,用衣袖轻轻擦干净,小小的胸脯还有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水盈盈的眼珠又湿润了一些。
“这,这……”沈勖不知震惊还是愤怒,竟结巴了,“为何有个小孩?”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白无常忙摆手,“我们来的时他就挂在那里。”
“既然看见了,为何不救他?”沈勖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一条生命,月棠若看不见,他就会死。”
“反正都会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白无常如是说道。
“当然有区别。”这下就连柳月棠都看不下去了,硬着声音道:“他这么小,你们怎么忍心,见死不救。”
水盈盈的泪珠眼看就要挂不住了,抬手一抹,吸吸鼻子。
黑白无常不想与他们纠缠,一言不发,抬脚便往山下走,敏锐的沈勖发现黑衣人竟然光着脚。
实在,太太太奇怪了。
“站住。”他大喊道。
他们一定有问题,得送去衙门。
“凡人就是烦人。”白无常嘟囔。
黑无常转身,一挥衣袖,两个少年便定住不动了。
沈勖眨眨眼,柳月棠亦眨眨眼。
“刚刚,我好像……”
柳月棠想说刚刚有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但又有点不真实,怕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太短了,几乎就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沈勖亦有那种感觉,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应该是那两个人搞的鬼。”
柳月棠抱着小孩:“勤之,他受了伤,有几处骨折,得马上回医馆,让我爹瞧瞧。”
沈勖点头:“嗯,走罢。”
柳月棠四处看了看,讶然道:“欸,那两个公子呢?”
“跑了。”
柳月棠看着宽阔的天地,不明白他们为何跑的那么快,完全不见了人影。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好生怪异。”
沈勖沉声道:“肯定不是好人。”不,说不定不是人,哪有人一瞬间就消失了的。
“我也觉得,下次遇见一定要报告衙门。”柳月棠小心的绕过石块,“勤之,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么,我好像记不清了。”
沈勖停下脚步,看着柳月棠,对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似乎在用眼神问怎么了。
沈勖的脸色有些苦恼:“我也记不清了。”
脑海里只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长的高,白衣人有种弱柳扶风的感觉,言语轻浮,黑衣人没有表情。
声音记得,那脸始终模糊不清。
黑白无常把小琴和姜涛的魂魄带到了冥王所在处。
看着桃园般的地方,姜涛的嘴半天合不上,惊诧道:“地府竟然是这样的,一点也不恐怖,跟他们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谁说地府不恐怖的?”白无常道,“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到这里来,那些坏人都到非常的恐怖的地方去了,听说过刀山火海油锅大锯子么?”
他的那个笑让姜涛打了个寒战。
白无常道:“所以,要做好人哦。”伸手摸了摸脑袋。
姜涛呆呆的点头,看到两人对着大门拱手弯腰,态度十分的恭敬,白衣公子的那种玩世不恭在那一刻瞬间消散。
“黑白使者求见。”异口同声道。
那道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姜涛有种进了天宫的感觉。
白衣公子说的那人懒懒的撑着额,眼睛半闭半睁,似在假寐,但他一靠近那间屋子就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那个人身上有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姜涛不敢看他,垂着头,紧紧抠住膝盖,尽量不让自己发抖。
“这里究竟是谁的家,由得你二人自由出入?”
他的声音寒冷,比冬日里的寒风还冷,袖袍一挥,换了个更潇洒的姿势。
姜涛控制不住了,牙齿咯咯作响。
白无常一副无奈的模样:“殿下不喜待在地府,有事找您只能来这儿了。”
“什么声音?”冥王皱眉,眸一瞥,恍若两道亮眼的闪电劈来,牙齿战栗的更加厉害。
姜涛道:“我我……”
众人听见了一丝轻微的冷笑。
“本殿很恐怖么?”
姜涛点头:“有有点……”说着身子陡然僵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拼命摇头。
冥王竟笑了,收敛些许阴气,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你这小鬼有些特别。”
“因为,我是,厉厉厉鬼。”
来的路上白无常便告诉他,一会儿要实话实说,态度恭敬,争取宽大处理。
“哦?”冥王挑眉,“第一次见这么胆小的厉鬼。”
手指勾了勾,姜涛不由自主的抬头,只听他嗯了一声:“确实。”
又听他虚空一点,唤了一声“之道”,片刻后房间内的气流微微波动,有种微风中含着水汽拂面的感觉,然后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他身边。
姜涛惊呆了。
看着满屋子一个比一个漂亮的男子,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是那么的不起眼,他们就像天上的月亮,而自己是地上的萤火虫,没有翅膀的那种,只能爬来爬去。
又低下了头。
冥王道:“给本殿看看小厉鬼都做了些什么坏事。”
陆判翻开生死簿,垂眸道:“姜涛,男,十安县猫儿巷人,死于壬申年四月二十一日,年七岁。曾伤害四人。砸死一人,掐死一人,淹死一人,今日又伤一人……”
冥王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陆判继续说道。
“按照地府规定,应进入五刑台受天雷之刑,让其神形俱灭。但他们三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都原谅了你,你奶奶身前吃斋念佛为你积了德,故而有个重新为人的机会。但此前,还需先轮回一世畜牲道,还清罪孽,方可重新做人。”
念完后那本厚重的册子就消失了。
“我奶奶?”姜涛喃喃道。
小琴又轻轻的笑了一声。
“姜涛,你有什么资格恨峻哥,你知不知你死了以后他有多难受。他无数次后悔自己手不够长,没有把你拉上来,你以为他抛弃你跑了,实际上他去找藤蔓了,他的腿就是因为去找藤蔓被捕兽夹夹住了……”
小琴的表情很淡,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眼里的仇恨,炽烈的燃烧着。
“你知道有多痛吗?他仍然坚持,爬也要爬过来,因为你,他说因为你,还在等他……”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
“还有你的奶奶,阿峻怕她知道真相后伤心,一直装成你的样子照顾她,她去年才去世,坟地就在你的旁边。”
姜峻要他们都帮着自己瞒住张奶奶,或许是因为可怜,更多是愧疚悔恨,不能救涛涛,至少能帮他把他最爱的奶奶照顾好。
张奶奶也没有表现出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众人都以为她不知道。
直到去世前她才说出自己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涛涛,邻里街坊的谈话多多少少进了一些耳朵,她之所以假装不知道一方面是因为姜峻,一方面是因为涛涛。
不管涛涛做了什么,都是她最亲最爱的可怜的小孙子,她吃素拜佛念经,姜峻和小琴只当她是年纪大了,希望菩萨保佑她能活的更久一点。
未曾想是为了给孙子积德,祈求地府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他是个好孩子,如果这世间对他再善良一点就好了。”奶奶是这样告诉陆判的。
姜涛脑袋一片空白。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小琴冷笑,“每次你被姜小峰欺负,都是峻哥替你出头,被打被责骂的永远是他,明明都流血了,还要笑着对你说没事,不疼。而你呢?只会躲起来哭。”
“懦夫。”小琴厌恶的吐出两个字。
“对不起。”
“道歉有用么?我不会原谅你的。”小琴别过头去呜咽,抓住心口,撕裂般的痛。
“峻哥,宝宝……”
姜涛跪的端正,定定的看着上方的人,郑重的磕了一个头:“大王……”
“……”
陆判板着脸纠正:“冥君殿下。”
“米精殿下……”
“……”
“怪不得会被人欺负,原来是个傻子。”白无常小声对黑无常道。
陆判微微皱眉,冥王懒懒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我,本来不是要害死她的……”
姜涛本想杀了姜峻的,但关键时刻小琴冲了出来,挡在姜峻的面前,尖锐的指甲刺破了肌肤,穿过肋骨,抓住了那颗跳动的温热的心。
姜涛怔了片刻,又露出嗜血的疯狂。
既然不属于我,那便毁了它罢。
姜涛生生的捏碎了小琴的心脏。
“你们都是神仙,一定法力无边,能不能救救她?”
小琴惊诧的望着他。
陆判道:“即便是枉死,只要名字从生死簿上消失便没有还阳的机会,只能进入轮回。”
“那我可不可以用我做人的机会换?我不做人了,请你们救救她,她不该死的。”
“为何宁可放弃做人的机会亦让她还阳?”冥王问道。
姜涛望着小琴,他看到的不是那张泪水冲洗的失了色的容颜,而是是一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女孩,常常叉着腰,嗓门大,蛮横不讲理。
“因为我喜欢她,哪怕她讨厌我,我也喜欢她,我想她开心幸福。”
“但她如此恨你,应当不会接受你的帮助。”冥王漫不经心的瞥向小琴。
“小琴,我这样做不是要你原谅我,但心中有恨不好,会一辈子,就连死了都不快乐。”
姜涛面带微笑,恍惚间回到了七岁的时光,那段最快乐的时光,便是认识了他们。
“除了奶奶,涛涛最爱的就是你们了,我希望你们能快乐,所以为了自己,原谅我,好吗?”
小琴呆呆的,许久都未曾眨一下眼。
“想好了么?原谅他,你便可以还阳,和你丈夫继续生活,若不能便进入下一世罢。”
小琴掩面而泣,重重的点了个头。
“过来。”冥王招招手,姜涛羞怯的磨蹭了过去,笑脸突然凝固:“你身上有股本殿熟悉的气息。”
脸色一沉:“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