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年约六十的妇人，头发花白凌乱，皱纹横生，浑身都在发抖，害怕的连脚都抬不起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柳月棠稳住她：“老人家小心点，慢慢说，怎么了？”
妇人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我的孩子，我孩子，你快看看……”
头发同样花白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孩子双目禁闭，嘴唇发乌，脸色发青，时不时抽搐两下。
柳月棠蹙起了眉：“他中毒了……”
“中毒？”男人陡然一惊，妇人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怔了怔，瘫坐在地，拍着大腿，放声痛哭。
“老娘的命真是好苦啊，生了七八个都养不活，我的儿哟，好不容易才养活你这么一个，怎么还是要离我而去，老天爷啊……”
“你给我闭嘴，别嚎了。”
阿宝蹲下去把妇人拉起来：“大娘，先别哭了，看看大夫怎么说。”
“中的什么毒？”男人问柳月棠。
妇人还在哭天喊地，抢过话头：“一定是你个挨千刀的把老鼠药没放好，叫孩子当糖给吃了，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
男人本就心烦意乱，听到这话更是火冒三丈。
柳月棠翻看了男孩的眼皮，搭上脉搏，片刻后道：“二老放心，肯定不是老鼠药，应当是吃了什么有毒的食物。”
“有毒的食物？”妇人擤了一把鼻涕，在身上胡乱擦，“没给他吃有毒的啊。”忽地脸色一变：“难道是那条鱼……”
男人把孩子往柳月棠怀里一塞，上前揪住妇人的头发，劈头盖脸乱打。
边打边骂道：“我就说那个东西不能吃，长的那么奇怪，你偏不相信，非说吃了好，还让他多吃点，是你害死了他，我我今儿打死你。”
阿宝怔了怔，把妇人拉开站到两人中间：“你别打了，你打她能救你的孩子么？”
“不能，但是老子解气。”男人怒道：“这样的蠢婆娘，不要也罢。你自己说哪个娃不是你没照顾好，才没的。”
男人双目通红，眼底晶莹微漾。
阿宝劝慰道：“孩子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但长大了都会离开父母，那个没有血亲关系的才是……啊！”
妇人把阿宝猛地推开，对着男人又哭又拉扯：“你让他打，打死我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可怜的孩子啊……”
男孩反趴在桌子上，忽听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没消化完全的秽物中带了一些血丝，闭着双眼缓缓睁开一点，哭了一声，弱弱的喊道：“娘，我，好难受，娘……”
妇人抓住他乱舞的手：“好孩子，娘在，娘在，还有大夫呢，他会救你的，等会就不难受了啊，乖，乖……”
柳月棠抱起孩子：“需得将毒物全部吐出来，方能用药，到内院去……阿宝你别来。”
阿宝顿住脚步：“你不需要人帮忙么，我可以的。”
“你就在这里等我。”柳月棠转身，又道：“您二位要来。”
那两人怔了怔，忙不迭的跟上去。
阿宝给他们让开路，地上粘稠的污秽物散发出的味道引得人反胃，拿来扫帚忍着恶心清扫干净，又拎到茅厕用水冲了好几遍。
又担心柳月棠一个人忙不过来，便站在门口等，屋内传出女人的啜泣声，男人不耐烦的吼声，一阵一阵的呕吐声，听的阿宝都觉得难受。
好一阵后门开了，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男人端着一盆呕吐物，准备去茅厕倒掉，阿宝没有防备，吸了一大口，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连忙跑到一边扶着树干呕。
手趴脚软的回到休养厅，光线弱了许多，烛火只能照亮一小块，灯芯似乎快燃尽了，月儿抱着腿，缩成一团，紧紧的盯着跳动的烛火。
阿宝拿开灯罩，挑挑灯芯，内院传来女人震天的哭声：“我的孩子，你总算醒了，我的孩子啊，你受罪了，娘对不起你……”
月儿蹙着浅眉，时不时朝门口望去，满脸失落与愧疚：“我娘今天晚上应该不会接我回家了。”
阿宝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看着油灯：“没关系，不是还有哥哥姐姐陪你么，她会来的，要相信自己的娘，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管。”
月儿犹豫片刻，怯怯道：“姐姐，你可以给我讲故事么，我觉得好无趣。”
“啊？”阿宝脸色有些难看：“我不太会讲呢，要不等柳哥哥忙完了让他讲，我也想听月棠哥哥将故事呢。”
月儿的脸红了红，低声嗯道。
柳月棠再次出现时，换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衫，他见阿宝趴在桌子上，道：“乏了么，要不我送你回去？”
月儿立刻紧张起来，阿宝摇头：“我们走了月儿怎么办？”
“小六的家离得不远，我把他叫来。”
“今日估计除了你和我没人会在家呆着。”阿宝摇摇头，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在隔间休息。那孩子是因为吃了未处理妥当河豚而中的毒，还好发现及时，观察半个时辰若无别的症状便可回家……”柳月棠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突然想起来，小的时候你把草果当桂圆干……”
“说好了小时候的糗事不能再讲的。”阿宝含嗔瞪了一眼，“快点忘记，通通忘记，不许再记得那么一丁点儿。”
柳月棠道：“你的糗事太多，与我有关的却只有这一件，我怎能说忘就忘？”
阿宝羞涩道：“刚刚又糗大了呢，还好你没看到。”
柳月棠大概猜到是什么，眼带心疼：“所以知道我为何不让你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阿宝拉着他的衣袖甩来甩去，娇滴滴道：“柳哥哥最好了，我们要听你讲故事了啦，给我们讲故事好不好？”
柳月棠怔了怔，随即笑道：“晴文妹妹想听什么故事？”
阿宝对月儿眨眨眼：“你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对不对？”月儿点点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过了很久柳月棠才回来，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书，面色为难：“家里都是医书，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本神农氏尝百草，勉强可以算作故事，你们要不要听？”
月儿拼命点头：“一听就很有趣，姐姐你觉得呢？”
“嗯嗯，神农氏是个很伟大的人，因为他我们才能学会用草药治病，这个故事很好。”阿宝把凳子搬到床边上，托着腮，一副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我没听过故事，更不曾讲过，讲的不好还请见谅。”
柳月棠与阿宝并排坐着，阿宝瞄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凑上去：“居然还有图片，神农真的长这样么，为什么头上有角，他属牛么？”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罢。”柳月棠翻了一页，满面愁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月儿也很想看，伸长了脖子还看不到，便想爬过去，刚一动，眼泪花就冒了出来，抱着腿嘤嘤嘤的哭，两人皆不明所以：“你怎么了，哭什么？”
月儿委屈巴巴道：“柳哥哥，我看不到，你能过来一点么？”
柳月棠看着阿宝，阿宝莫名其妙，眨眨眼：“去啊。”
“那样你便看不到了。”
阿宝一脸无所谓：“我是大人，不能跟小孩子争，况且人家还有伤呢。”
柳月棠坐在床边，让月儿靠着自己，手臂从瘦弱的肩头绕过来，环住小小的身体，轻轻拍了拍，一抬头一垂眸，相视一笑。
月儿甜甜笑道：“谢谢姐姐。”
“那我开始讲了啊。”柳月棠清清嗓子，夫子教书似的：“民有疾，未知药石，炎帝始草木之滋……”
月儿看着他：“什么意思啊？”
柳月棠道：“意思就是说，人民有了疾病却不知道用药物来治疗，炎帝就开始种植草木……”
月儿：“炎帝又是谁？”
“炎帝好像就是神农，神农是他的名字，后来他成了神，被奉作炎帝，是三皇五帝之一……”
“三皇五帝又是什么？”
柳月棠有些脸红：“具体有哪些我也不太清楚，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们先讲这个……”
“嗯，好。”
阿宝眼眸渐垂，柳月棠讲的什么她也没有听见，思绪飞快倒回九年前，倒回烟雨朦胧的京城，壮丽的黎月客栈，那张华贵的雕花大床，被子比肌肤还光滑，轻的像一片鹅毛似的，盖在身上却很暖和。
公子坐在床上，靠着软软的枕头，九岁的阿宝坐在他的怀里，靠着他结实的胸膛。
公子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字一句念道：“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公子，公子……”阿宝像个麻雀似的叫渣渣：“盘古是什么东西？”
“不知。”公子轻描淡写道：“这不是你们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么？”
阿宝歪着头：“那他是人么？为什么要叫盘古啊，这个名字好奇怪。”
“……”冥王无奈：“我亦不知。”
“啊？”阿宝抬头，嫌弃的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那你为何要叫阿宝？”
阿宝笑嘻嘻道：“因为我是爹娘的宝贝啊，所以要叫阿宝。”
“也是我的。”冥王温柔一笑，“好了，我要接着念了，不许打岔。”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冥王又念，没念几句她又打断，又问：“是可以吃的馄饨吗，为什么像鸡呢？难道盘古是从鸡肚子出来的，他其实不是人，是鸡？”
冥王伸出食指在她鼻头上点了一下，严厉道：“你能等我把这一段念完了来么，我都不知道自己讲的什么了。”
“好罢。”阿宝悻悻的低下头，差点又忍不住了，冥王俊眸轻轻一扫，她便紧紧闭着嘴巴。
他讲的不咋样，还不让说话，阿宝的憋的难受，也没用心听，自顾自的玩着手指，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的声音越来越飘渺，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