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
是衙门之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他们没有品级,不算是官,在衙门之中也没有什么地位,任何人都能将他们呼来唤去,要是用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处境,那就是卑微。
但是。
小吏,却偏偏又是衙门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官员离不开他们,衙门也离不开他们,不管是地方还是朝中,各个衙门之中,官员都只占少数,小吏的人数是最多的,拿户部举例,各级官员加起来,堪堪也就百人,小吏却是有着三四百之多。
衙门里的事情,基本都是当官的拍板拿主意,而后小吏去跑腿办差。
所以,小吏的办事能力并不差,并且,对于衙门里的事,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背地里见不得光的,这些小吏都是门清。
他们,可说是最了解衙门,最了解官员的人。
朱慈烺从六部六科中,抽调了两百多名精干小吏,从中在筛选出精干之人,委以相应的职位,按照职位大小,再授以相应的官身,其中,官级最高者,是原先刑部提刑司的一个小吏,此人三十余岁,名唤浦甲辰,别看他年纪不大,在刑部已经摸爬滚打二十余年,其在查案上,是个绝对的好手,朱慈烺授予他御史中丞一职,这是从四品的官职,也是御史台的二把手,至于余下的小吏,则给了个九品官身,授予监察大夫一职。
官身,这是这些小吏,以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如今一朝从吏变成官,这些个小吏高兴之余,一个个的,自是对朱慈烺感恩戴德。
御史台的架子,是搭起来了,现在就缺一个头脑,缺一个领军人物了。
朝中之人都十分关注,都在猜测着,谁会出任御史大夫一职。
有的人猜测是从六部侍郎以上的人中调任,有的人觉得皇帝应该会从地方督抚中选任。
在各种猜测中,朱慈烺公布了出任御史台首任御史大夫的人。
看到那个陌生的名字,朝中之人无不是一懵。
皇帝提拔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名不经传,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靠山的年轻人。
他的名字叫张煌言,崇祯十五年中举,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之前朝廷招人的时候,此人以举人之身出仕,被安排进翰林院充当编修。
先是以小吏为监察大夫,然后挑选一个年轻人执掌御史台,皇帝的种种举动,怎么看,都有些像是儿戏,这御史台,就像是皇帝心潮来血之举,就像是小孩过家家般一个幼童游戏。
对这御史台,朝中之人,都不看好,认为要不了多久,皇帝就得将这御史台,再给裁撤了。
不管朝中之人说什么,张煌言在进宫和皇帝待了半日之后,就兴冲冲的来御史台走马上任了。
御史台的办公地点,就在内阁东边的一处空闲宫殿,因为筹措的太过匆忙,公房里的陈设布置都有些不全,看着有些杂乱,看着没有一丝衙门的样子。
不过,这都不重要。
张煌言不在意,底下的那些人,也都不在意。
到了御史台之后,张煌言将手下之人全都叫到公房前的广场上,他先是做了个自我介绍,而后简短的训了两句话,随后,又让如御史中丞浦甲辰等一应主官,都挨个上来做了个自我介绍。
之后的一段时间,御史台这边,都忙着收拾自己的公房,忙着制定自个衙门的办事规矩,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朝廷里的人,关注了两日之后,就渐渐不再去留意了,各自开始做起了各自的事情。
户部的人,开始准备征收那什么的富贵税,说起这富贵税,在内阁递交了折子,朱慈烺同意之后,还是引起了些震动来,在朝在野,都是骂声一片,这些人主要骂的,就是内阁首辅钱谦益,虽说这富贵税,史可法和高弘图也署名了,是以内阁的名头递上去的,但谁让钱谦益是首辅呢,他这个内阁首辅,在别人听起来,就会觉得内阁是他说的算,自然,内阁要是做了什么坏事,那所有人都会将这口黑锅扣到钱谦益的头上。
钱阁老被骂的体无完肤,钱谦益很委屈,但他也不敢瞎说什么,他要是敢跟人说这其实是皇帝的主意,那他之后面临的,可不就是被骂这么简单了。
钱谦益只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户部准备征税,礼部准备给皇帝选秀,吏部准备筹备恩科,朝廷里的事不少,但是,这并不妨碍东林人,接着弹劾阮大铖。
在收拾完都察院后,东林人的视线,又放回到了阮大铖的身上。
说来,朱慈烺都有些佩服他们,这些人也都是有毅力,天天雷打不动的递着奏疏。
这一道道奏折,算来也都是钱啊,每天烧掉一大堆,实在是有些浪费,勤俭节约的朱慈烺,终于是受不了的,他让朴喜亲自去了趟吏部,当着吏部一众人等的面,将阮大铖训诫了一番,同时,罚了他半年俸禄。
阮大铖没敢说个什么,乖乖的上了道告罪的折子,没有直接将阮大铖赶出朝廷,东林人心里头还是不满意的,但是,皇帝都已经责罚过了,这也算给他们东林人一个面子,一个说法了,他们也不好在死缠烂打。
东林人不在递折子了,他们老实了下来,而都察院那边,也新调任了些御史上来。
这些新出任的御史,一个个本都是提心吊胆的,他们害怕东林人也挖他们的黑料,也像前面那波人似的,刚到这都察院没几天,就死的死散的散,那结局也太悲催了。
这些人战战兢兢的在都察院当了几天的职,东林人那边迟迟没有所动作,他们这才敢放下心来。
提着的心刚放下来没多长时间,和他们算是同行的御史台,却是突的上门来了,并且,还是御史台老大,御史大夫张煌言亲自带队。
一个湖南籍的御史,被御史台的人直接从公房拖出,被抓的这御史,惊慌失措的喊着救命,他的这些个同僚,一个个慌乱不安的根本不敢上前。
听到动静,黄公辅从自个的公房出来,那御史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大喝道:“大人,救我……”
黄公辅扫了眼御史台之人,随即看向张煌言,阴着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张煌言主动行礼,不卑不亢道:“黄大人,此人有几件脏事,被我御史台查到了,在下将他带回去,问上几句话,他要是能说的清楚,我自会在将他送回来。”
“放肆!”黄公辅有些生气道:“你们有何权利抓我都察院之人,他是我都察院的人,他有脏事,我都察院自个会查,轮不到你们多管闲事。”
张煌言看着黄公辅,淡淡道:“黄大人,我御史台的职责,就是监察文武百官,这是皇上钦定的,怎么,你都察院不算是朝中之官吗?”
先是被东林人弄了个灰头土脸损兵折将,现在一个新成立的御史台,也敢上门来跟自个这么说话的,这都察院的脸面,算是一点都没了。
黄公辅气的吹胡子瞪眼道:“就算是你能拿人,为何不跟老夫知会一声,二话不说就跑来拿人,你眼中还有没有我都察院。”
张煌言说到底也还是年轻,皇帝让他从都察院中找一个人来振御史台的名头,在暗中查清了都察院这御史的问题之后,他兴冲冲的想着都是怎么将这第一个差事办好,其他的也没多想,不打招呼就来拿人,的确是有些不讲规矩。
“这是我的不对,老大人见谅。”
张煌言主动致歉,黄公辅冷哼一声,也没在说什么,就让御史台把人带走了。
把人带回去之后,御史中丞浦甲辰亲自审问,他在刑部待了那么长时间,刑讯方面的功夫自然不差,只是一夜,就让都察院的这御史,把自个做下的所有事情,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随后,按照大明律,这人被免去官职,流放至琼州服苦役。
都察院的人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有些胆小的,或者是屁股上的屎太多的,更是直接跟黄公辅递交了辞呈,哪怕就是这官不当了,他们也不想在这都察院待着了。
这样的辞呈,黄公辅自然是不会接受,他不仅不接受,反而还调查起了这些想跑路之人。
与其这脸让别人三番五次的打,不如他娘的自己来。
黄公辅发了狠,在都察院内,开始了自查自纠,这一查,又是将都察院的人给查光了。
紧接着,黄公辅上奏,让皇帝再调任些御史来,朱慈烺将此事交由吏部,吏部的人抽调了些人手送去都察院。
对于新来的这批人,黄公辅仍旧是自查自纠,这批人又是十不存一,黄公辅再次上奏,朱慈烺再次责令吏部调配人手。
朝中各部,已经没有合适的人了,吏部只好从地方各处调配。
凡是接到调任都察院之令,犹如接到了死神通知单,无不是胆战心惊,一些个有门路的,开始跑关系,一些个没门路,又实在不想去都察院的,只有辞官这一条路,他们递交了辞呈,但是都未获得批准。
这些人心如死灰,战战兢兢的来到了都察院,这一批人,黄公辅倒是没有再进行自查自纠,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大明朝的根子,都已经是烂透了,再换多少批人来,都是这个样子。
失望的黄公辅,也懒得折腾了,东林人也好,御史台也罢,这都察院的脸,想打就打吧,黄公辅是躺平摆烂了。
新成立的御史台,需要一个练手的对象,在朱慈烺的暗示下,御史台将练手的对象选为了都察院,他们本来早都想对都察院下手的,但是因为黄公辅在都察院内搞自查自纠,这让他们没办法插手,现在,黄公辅摆烂了,御史台的人立马就开始暗中调查都察院的人。
很快,御史台的人又上门带走了一人,黄公辅这次连面都没有露,当做了什么都不知道,都察院又开始人人自危。
在那人被带走的两日后,御史台再次上门带走一人,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之后的一段时间,御史台的人天天都要上门。
没多久,都察院又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这已经连着换了三四波人了,要是算人数的话,加起来有个两百多人了,经过东林人,经过御史台,经过自查自纠,这一番折腾下来,两百多人最后只剩下了二十多人,这二十来个人,可算是真正的两袖清风刚正不阿。
黄公辅突然觉得被人这么接二连三的打脸,倒是也还不错,起码大浪淘沙,能让自个这都察院,成为真正干净之地,如此一想,黄公辅心里倒是也好受不了。
当都察院的人又被抓的差不多之后,这次不等黄公辅上奏调任人手,吏部那边就主动送来了人。
这一次,整整六十人,御史台的注意力,又放在了这波人的身上,一番筛查之后,六十人剩下了十个。
都察院仿佛成了一个官员中转站,吏部将人送来,御史台筛查,而后刑部将人拿去。
朝中之人觉得,皇帝是在整肃吏治,在用一种新奇且儿戏的方法,这很有趣,同样也很有效,不管是地方还是朝中,官老爷们都收敛了些。
而都察院这边,还在继续,直到广西按察司的一人,在被吏部选中调任都察院充当御史之后,这家伙在接到调令的当天,直接选择了自缢,朱慈烺才让御史台停止了对都察院之人的审查。
时间不觉到已经到了三月底,这天,户部门口,停了长长一截的满载马车。
宋应昇笑呵呵的进了黄道周的公房。
“黄大人。”
宋应昇拱拱手。
黄道周抬头瞄了一眼,脸色肉眼可见的拉了下来,好似是十分不愿意看到宋应昇。
之所以有这种反应,倒也不是和宋应昇有什么私人矛盾,而只是因为,每当宋应昇露面,都会拿一些个不值钱的劣币,从他手中换去大量的真金白银。
吃亏总是让人不高兴的,哪怕不是自己的钱,黄道周心里头也觉得不舒服。
宋应昇似是也习惯了他这幅不搭理人得样子,仍旧笑呵呵道:“黄大人,这个月的钱我给您送来了,约摸是五十万两旧钱,您差人点点,给在下开个条子,我好去国库提新钱。”
黄道周皱皱眉:“这个月怎么这么多,平常一个月不就十几二十万吗?”
“嗨,这不是皇上下旨至年底,旧钱就不准流通了吗,那些个之前不愿意换钱的人,现在可都是急眼了,将家里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银子,全都给拿了出来,您是不知道,现在我们钱庄,没白天没黑夜的忙着,这五十万两旧钱,还只是广东、广西、福建三地的,其他地方的旧钱,还都没有运回来呢,过两天,在下还得来烦扰您一次。”
黄道周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随即不情不愿的唤进来一人,让他去清点一下宋应昇带来的钱。
那人应了一声出去,外头很快变得喧嚣,黄道周接着忙活起了自己的事,宋应昇自个找了个椅子坐下,不多时,刚刚被黄道周吩咐去清点旧钱的那人,神色匆匆的进来,他的手里,还攥着几两碎银和几文铜钱。
瞄了眼悠闲自得的宋应昇,这人将手中的银子和铜板,放在了黄道周的面前。
“大人,您看这旧钱,跟之前的不一样。”
黄道周成日里跟钱打交道,这什么时候的钱,是个什么成色,该是什么样子,他一眼就看的出来。
这铜钱上,印的是天启的年号,但不管是成色,还是拿在手里的分量,都跟天启钱不同。
黄道周掂量了两下,用力一掰,那铜钱竟然应声而断,一分为二变成了两节,黄道周又将那碎银拿起掂量了两下,旋即用力往地上一摔,竟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痕。
冷眼看向宋应昇,黄道周先问向拿钱进来的这人。
“送来的钱,都是这般成色?”
“是,有些比这还要差。”
“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手下出去,黄道周紧盯向宋应昇,沉着脸道:“宋大人,这钱,不对吧。”
“怎么不对,不就质量差些吗,没办法,天启末年的钱,都是这样子的啊。”
黄道周冷笑一声:“这钱,比天启末年的钱,可还要差,我看,这不像是当年朝廷印的钱,说不准啊,是一些个胆大包天之人,想要借着换钱的机会,私自牟利。”
“宋大人,这事也发生过好几次了,有些人私自把钱融了,多添加些杂料,借此来牟利,这新铸的钱和旧钱,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你们钱庄,成日里收钱,难道就分辨不出来,还是说,这钱其实就是你们自个铸的,这种连钱都称不上的东西,要只是有个几万两还好说,一下子就来个几十万两,宋大人,你是把本官当成傻子了吗,你好大的胆子。”
黄道周说着将手里的钱全都摔在地上,一脸怒气的盯着宋应昇,从他的眼神来看,似是都想杀人。
宋应昇呵呵一笑,丝毫不乱道:“黄大人,这钱算不算钱,在下不管,我钱庄收钱,你户部给我换钱,这是皇上定下的,旧钱我给你拿来了,这新钱您还是赶紧给我批了吧。”
“不可能,今儿个,你从我这,绝拿不走一分钱。”
黄道周大喝着。